寬闊的里屋正中,一襲裙袍被紫檀木衣撐起來,寬廣的雲袖,長而向兩邊延伸的衣擺,層層疊疊,加上配飾統共有十幾件之多!
最上等的雲錦菱緞,即便在光線黯然的屋內,整套衣裳仍舊有著像是被月芒籠罩的薄透的銀輝瑚。舒愨鵡
那樣的色澤,華麗卻不奪目,光彩亦不張揚。
衣裙以桃紅色為主,那布料的樣式慕容紫從未見過。
瞧著是明艷艷的桃粉,當中好似均勻的織入了金絲,故而通體的桃紅中,仿佛若有似無的泛著另一種微妙而高貴的色彩。
袖子是淡若夏櫻的嬌粉,半透明的外衫又是偏向朝霞的亮橙,每一的件顏色都不同,相互輝映著,又都有著微小獨特的差別鑠。
初初看去,似極了嫁衣,但,它的色彩勝過嫁衣豐富,與其說是嫁衣,不如說是盛裝更為恰當。
而在衣裳的廣袖和裙擺處,刺繡工藝精湛的牡丹成片綻放,奼紫嫣紅,栩栩如生,一片花開富貴之象。
牡丹,是當之無愧的花中之王!
慕容紫被吸引得連眼楮都舍不得多眨半下。
她走近,探手將衣袖下垂的衣角拉起,放在掌心里輕撫上面的生動輕盈的刺繡紋案。
素來,她一直都知道身為北狄公主的母親講究這些,雖很少掛在嘴上說,可是母女二人在蘇城相依五年,自己的吃穿所用,無一不精。
眼前的衣裳是母親送給她的最好的禮物,用盡心思無數。
無法想象自己穿上它會是怎樣的光彩照人,這樣絕美不俗的華服,定會為人大添聲色。
錦緞面料握在手中,柔軟的質感宛如母親般包容親和著慕容紫。
心中情緒涌動,感激……
身後,寧珮煙隨之行了進來,望住女兒亭亭的身姿,緩聲道,「桃紅色的這塊料子,是你北皇外祖當年贈給我的嫁妝,這明堂叫做‘艷桃天下’,世間獨一無二。你外祖的意思,我曉得,只這料子太貴重,名字取得也相當霸道,那時我怕穿在了身上,無端端惹出非議,一直將它妥善存放,想待你出嫁的時候,也當作嫁妝轉贈與你。」
畢竟不是嫁衣,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嫁衣是如火的大紅。
將紅色的綢緞裁成衣裳,不需要任何修飾,女子穿在身上便是最美。
只可惜慕容紫這次再入宮,並非皇後。
後宮里,除了皇後之外的女人,無論多麼風光,在寧珮煙看來,都是……玩物。
縱使楚蕭離對慕容紫的心意天下可鑒。
身為人母,哪怕是丁點兒的委屈,她都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孩兒去承受。
更何況在這之前,她的女兒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來到慕容紫的身側,她亦用著平靜的目光注視眼前的裙裳,期許有之,憂慮有之。
「當初你將這道密旨交給我保管,我便開始為你籌制這套衣裳,我想,你總有一天會用上,只要是能夠為你做的,為娘都會去做。」
就算不能穿嫁衣,沒有盛大的婚宴,心甘情願將自己關入後宮重重高牆,也不能就那麼輕易的讓慕容家的嫡女,她堂堂寧珮煙的女兒委屈了去!
慕容紫記得,自己是在年初時候,從雪宮祭祀回來後,將密旨給了母親。
時隔現在,已過去半年。
沒想到那時候,母親便開始為她準備這些。
不禁,鼻頭一酸,眼眶熱熱的。
從寧珮煙的手里接過了裝有聖旨的盒子,慕容紫撒嬌的悶頭窩進她懷里,低聲的道,「娘,全天下就你對我最好了,他們都欺負我。」
這樣大的人了還撒嬌,寧氏拿她委實沒辦法。
慈愛的模了模女兒的頭,又捧起她的臉細細的端詳。
半響,寧珮煙笑道,「你爹與你哥哥他們,平日在朝上吵得不留情面,就是在家里見了,都要臉紅脖子粗,現下好容易有了緩和,往後就都指望著你了,那點不甘便也都加諸到你
腦袋上,你且忍忍,往後總有人為你出頭,將他們治得服服帖帖!」
那個為慕容紫出頭的人,除了楚蕭離,還能是哪個?
她又羞又窘。
父親與母親說來打趣自己的話都差不多,不愧是老夫老妻!
笑罷了,寧珮煙面上浮出一層隱慮,「楚蕭離雖心系與你,只他為人太過狡猾,往後你入了宮,他就是你的全部,別的為娘都不怕,就怕男人得到了便不珍惜,他對你……」
「娘,你放心吧!」
慕容紫握了握母親的手,母女兩偕同著走到榻邊坐下,道,「娘可還記得,約莫是五年前,在北狄的事?」
突然听女兒提起過往,寧珮煙心下更是一緊,變得小心翼翼,「五年前,北狄的事?」
慕容紫點頭,眸光明亮,「我想起了一些,雖然不多,但卻與他有關。」
寧珮煙越听越糊涂,事關從前,無論自己怎麼逃避都好,曦昭早就對她說過,女兒能醒過來也非從前,除了容貌沒有改變,心和魂魄都另有其人。
那麼,又怎可能會想得起從前?
難道是曦昭錯了?
忍不住,她追問,「快與我說說,為何會與楚蕭離有關?」
慕容紫知道這會兒母親的心里一定很亂,為了消除她的顧慮,也是為了探知曦昭的事,唯有出此下策。
再者,雖只有短短的五年相處,她早就真正將寧氏當作母親看待。
說起楚蕭離……
慕容紫低頭掩去一笑,道,「母親不知,你與國師前往山中祭祀後,偌大的宮殿只有我一人住,他潛到宮里,便是選了那處藏身,母親可還記得當時有個賊人,先鬧藏寶齋,後闖珍寶閣?」
「是……這樣嗎?」
寧珮煙顯得很是不可置信。
「我還以為你那時受傷,是無意中撞見那賊人,受其所害,如若是楚蕭離,應當就不是我想的那樣了。」
慕容紫點頭,「他初初去探藏寶齋就受了傷,還是得我照顧,受了我恩惠,才恢復元氣的呢。」
救命之恩在先,楚蕭離豈會恩將仇報?
寧珮煙對他們這前緣听得稀奇,追問道,「後來呢?」
「後來我與他漸漸熟絡,每日談天說地,我喚他‘影子’,並不曉得他真正的身份,只知他入宮來盜藥,此事,三哥哥也是曉得的。」
說起慕容家最精明的慕容徵,名動天下的玄成公子,當今宰相,連身為親娘的寧珮煙都側目。
慕容紫會意,借機攬功,道,「母親想知道仔細,倒是能夠問問他,我猜測還是多得我的關系,才讓著三哥哥與楚蕭離暗自密謀,有了今日這番時局。」
寧珮煙順勢推斷,「老三自小在安都做太子侍讀,恐怕無意中得知了太子乃女兒身的事實,正好在北狄遇上楚蕭離,由此才與他連成一氣。」
她心中有數,自己出身皇族,嫁到與北狄亦敵亦友的大楚,夫君還是世家族長,注定一生不凡。
膝下四個子女,長子性情忠厚純良,二子似父,在朝中自有建樹。
這三子呢,腦袋是最靈光的,自小無需多費心神。
縱使如此,實情還是讓寧珮煙暗吃一驚。
加之如今小女兒就要真正入宮,從此以往,與楚氏皇族的興衰綁在一起。
這條路,不易走。
不免,她的心里總會有些不舍。
慕容紫看了出來,安慰她道,「那時候在北狄,楚蕭離說等他得了天下後要娶我,可是我卻在他走後摔進湖里,撞傷了腦袋,什麼都不記得了,故而說起來,他倒是有些冤!」
說著撲哧的笑出了聲,微有紅暈的面頰上,透出幾分得意。
現下她是沒法再回想起蘇城那夜,初見楚蕭離的時候,他的神色表情中都藏著哪些情緒。
期待的,自以為得意的,
還有最後失望的……
那個當時讓慕容紫恨透了的輪廓,與而今她心之所愛重疊在了一起,竟然變得有些喜感。
真正傷透了萬歲爺的琉璃心。
寧珮煙听後,失落的心情並未有所好轉,勉強道,「如此說來,他倒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身為一國之君,能夠記掛你五載,如何都不容易了,只也由此可見,他對你是有些霸道的,好在你同樣將心系于他,否則又是一場不得結果的苦戀。」
解了母親一樁憂慮,又是牽出一樁。
慕容紫怎樣都不會忘記宮里還有一個全心全意為她的霍雪臣?
這情,怕是此生注定要負了他。
機會難得,她不想白白浪費掉,暫且將霍雪臣避之不談,她道,「母親,為楚蕭離留在宮里,是我心甘情願的,我相信他不會負我,我與他之間,許在你們看來總是我吃虧無數,其實他待我很好。」
「為娘信你。」寧珮煙與她一抹柔色,嗔笑,「自小你就是個不肯吃虧的!」
稍稍安了母親的心,慕容紫直奔緊要,再問,「對了,三哥哥說,母親自小與國師曦昭要好,我想知道,這可是真的?」
若不好,怎會一起到山中祭祀?
若不好,怎可能耗去十年的命數來救她寧珮煙的女兒?
在整個北狄,國師的地位可與皇族比肩。
可是只消提起曦昭,寧氏才將放晴的臉色就沉暗了下去,變得心事重重。
慕容紫怕她閉口不提,換了個愁苦的臉容,撇嘴道,「女兒就要入宮了,無論九郎他如何向著我,寧玉華的胞兄現在登基做了北皇,她又是皇後,我是想,曦昭國師在北狄甚有威望,母親也是北狄的大長公主,在寧玉華的面前,不至于太落下風。」
「原來你擔心這個。」
松了一口氣,寧珮煙道,「放心吧,且不說曦昭,寧玉書做了北皇怎樣?見了我還不是得畢恭畢敬的尊我一聲皇姑母?入了宮,你想做的事情,大可放手去做,就是把寧玉華從後位上拉下來,母親同你保證,寧玉書也不敢怎樣。」
……
慕容紫總覺著母親留了一手,今日听她這番話後,更加確信。
雖然對曦昭依舊三緘其口,但好歹,在別的方面,一定緊握著能夠不懼北狄皇權的勝券。
如此一來,沒問出想知道的事情,慕容紫也作罷了。
她料想風影和雲影不日就會帶消息回來,還有一個蕭晴子在手里捏著,父兄們是她堅不可摧的後盾,眼下算來,自己底牌豐富,足夠在宮中橫行無忌。
夜。
慕容紫歇得很早,美美的飽餐了一頓,泡了個澡解乏,這便是入了夢鄉。
才不會管哪個小賊會漏夜前來,闖她的閨房。
……
剛過丑時,一道身影輕車熟路的翻過高牆,剛是落地站穩,從正面和左右兩側同時躍出幾個暗影,將其團團圍堵。
玉扇一展,雪影直渺渺的端立在楚蕭離的正前方,曬著白月光,風流笑語,「好巧啊,夜君,竟是在這里‘巧遇’上。」
站在左側的是花影,她臉色端肅認真,為人著想的擔憂道,「夜君怎的來了?你的小師弟才是趁夜跑進宮去找你,看樣子錯過了。」
她替洛懷琰遺憾。
月影呢,亦是入鄉隨俗,一本正色的對著她自來敬仰的夜君,道,「宮主已經安置了,夜君明日再來吧。」
听起來是好意,可楚蕭離是誰?要見慕容紫還需等明日?
明日楚國就要立皇後,普天同慶了,往後,誰不願意搭理誰真沒個準。
不趁著夜深人靜,人心設防不深的時候呵哄一番,有人的那顆心喲,難安!
委實難安。
于是花影和雪影同時把臉撇向一邊,拼了小命忍笑。
楚蕭離一身墨藍便衣,手中除了一把佩劍,再無任何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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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這副裝扮,誰會把他和當今武德聖上聯系到一塊兒去?
抬手,他把長劍扛在肩上,昂首,話撂得直接,「一起上吧,省事。」
明兒個還有一堆的事情做不完,英明神武的武德皇帝沒那麼多閑工夫與他們打趣逗樂。
花影詫天下之大異,「誰說我們要和你打了?」
雪影也振振有詞道,「我們幾人聯手對付夜君,勝之不武。」
楚蕭離冷笑,「你倒是會說。」
把溟影也一齊叫來,他們七影綁在一塊兒和他對打都不一定能佔上風。
眼下才三個,堂堂夜君會放在眼里才叫奇怪?
花影整個人往旁邊跳開,直接蹦到旁側的石桌上蹺腿坐好,手一伸,比劃了個‘請君隨意’的手勢,「宮主人呢,就在屋里睡覺,夜君請吧。」
楚蕭離怪覺,這些人到底是幾個意思?
專誠來看他如何吃癟?
呵,他楚蕭離什麼時候吃過癟?
定了片刻,見他們果真沒有要與自己正面交鋒的意思,他便放了大心往那閨房門前去,繼而用手一推……沒有推動。
從里面銷死了?
他臉一僵,愣了愣,身後傳來笑聲。
「宮主說了,世道不安,故而這次回京城的時候,特地尋了位在大楚有名的鎖匠打造了一把鎖,每日睡前必親自將房門從里鎖好,以防夜賊。」
月影的話說到最後時,楚蕭離的臉色已然陰沉。
偏生花影還要得意至極的激惱他,道,「當然憑夜君的本事,這門本不是什麼鐵牆鐵壁,一腳就能踹了開,我等……拭目以待。」
雪影悠悠然給自己扇風,「吵醒宮主,概不負責。」
楚蕭離氣得說不出話,死丫頭,做得這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