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次宮宴,慕容紫略听聞少許。
是以上元節將至,楚皇在宣政殿大宴群臣,後宮中,則由皇後設美酒佳肴宴請諸位官夫人。
寧玉華在寒冬的天里滑了胎,休養不易,六宮的事務便重新交由淑妃關紅翎。
所以,宮宴也隨之全權交由她來操持嗄。
這是蕭太後的恩典。
明面兒上也維了關太後的面子,打一巴掌再給粒甜棗吃,慕容紫猜想,近來仁壽殿里有一位過得痛快了,那麼另一位必然過得十分抑郁。
再者說,關紅翎自入宮以來恪守規矩,鮮少參與關怡的那些事,上回梅宴,甚至連面都沒有露。
她和關家的矛盾,蕭憶芝心知肚明。
此舉,也是順了楚蕭離的心思,顧全大局。
寧玉華這皇後的位置,做不久了。
收回心思,慕容紫望住眼前一片鮮衣華賞,不由的腦袋發疼。
這酒宴她是不用露面的,只礙著世家臉面,想著少與人詬病幾句,原本打算回東華殿耗上兩個時辰,待到晚宴開始再前往,哪知竟在這里遇上……
眾人面帶不同神色表情,統是請她的好,略略掃去,四、五十人是有的。
當頭的乃八位上了年紀的一品誥命國夫人,往後按照品級依次。
慕容紫打眼就瞧見自己的小姑姑也在列中,大嫂陳氏和二嫂王氏相伴左右,周圍還有幾個要好的生面孔,時才談笑的喜色還未從臉上褪去。
再往後的,索性避了自己的目光,不敢,也不願意與她有任何接觸。
在眾人之中,最難對付的要數當先的八位。
她們都是祖上開國有功的功勛之家,自個兒亦在先帝時得到封授的封號,夫君早就年邁辭官在家,頭頂各種‘x國公’的尊貴頭餃,威望比在朝為官時候多了許多。
這些人的兒子或者孫子或者佷子佷孫,多已謀了大大小小的差事,繼續為大楚天下鞠躬盡瘁,女兒便與其他官宦世家聯姻,以此壯大延續。
都說官官相護,這樣的聯姻在京城太多,一竿子打下去,打了一家,卻能牽連幾家,十幾家。
便是護了別人,就是護著自己。
由此,國夫人們的家族雖然都無法單個兒與慕容家相提並論,卻也絕對是世代簪纓,盤根錯節的名門。
按著年紀來算,慕容紫挨個叫一聲‘女乃女乃’都不為過。
但,正因為有年紀和閱歷,有世家名門的背景,再加上少數從前被慕容家打壓過的舊怨,還有種種秉承著貴族血統的優越,國夫人們竟然很瞧不起‘以色侍君’的慕容皇貴妃。
——誰跟你們說我以色侍君了?!
想起往日從花影口里听來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傳言,慕容紫很想如是咆哮一聲。
面上,她只能擺出帝妃當有的威嚴,笑容可掬道,「這一年夫人們將各自府中家務操持搭理得井井有條,為官的夫婿與兒子們才能在前朝盡心為大楚盡忠職守,說起勞苦功高,眾位夫人功不可沒,今日淑妃設宴,當要盡興才是。」
為首的麓國公夫人賈氏板著臉嚴肅的點了點頭,杵著先帝御賜的宣靈碧玉拐杖上前兩步,不客氣的將慕容紫上下打量了一番。
那目光,像是想要從她身上挑出點毛病來似的。
幸而天寒地凍,慕容紫自不會刻意穿那些露膚的衣裳,里里外外將自己裹得如個雪球,密不透風。
莫說從她穿著上挑刺,就是拿刺往她身上扎,怕都扎不到實處!
片刻,賈氏才緩聲道,「皇貴妃娘娘言重了,老身等都是黃土掩到了脖子的人,不拖累這大好河山都是萬幸,倒是娘娘常伴皇上身邊,當時時將己任銘記于心,切莫有負皇寵,還有兩宮太後的期望。」
她的己任為何?
莫非還需要她鞭策皇上以天下為重任麼?
那……每日督促楚蕭離上朝這件算不算?
還有蕭憶芝和關怡對她有什麼期待?
慕容紫茫然得很。
對著眼前這位老態龍鐘的國夫人,只好勉強頷首,以為
tang這一關能夠就此打混罷了。
誰知那墉國公夫人司徒氏,又由著自家長媳攙扶上前,語重心長的提醒,「老姐姐,言多必失。」
仿佛在奸妃面前,說多了不該說的話。
今兒個這宮門你便是豎著進來,橫著出去,命都要丟在這里。
賈氏挑了挑銀白疏淡的眉,佯作不解,「此話怎講?」
得此一問,司徒氏當即滔滔不絕道,「朝堂上,慕容家有宰相與吏部尚書坐鎮,邊城有鎮軍大將軍坐鎮西境,便是汶州商貿貴地,亦多得觀察使大人慕容慎治理有方。」
她看似恭敬有加的望了慕容紫一眼,「慕容家一族顯赫,皇貴妃娘娘身為嫡女,有出類拔萃的兄長在前為榜樣,如今身為帝妃,地位尊貴,怎可能做出辱沒門楣之事?老姐姐的話多余了,多余了。」
這話怎麼听都像是在鞭打 ,還把她家老底都淺顯的掀了個遍。
站在略後面的慕容嬌臉色也垮下來了,隨時要發作的模樣。
——兩個裝模作樣的老婦,什麼不好學,盡學著自家老爺在朝中倚老賣老的丑態,拿到後宮里來賣弄!
當著那麼多人,縱使是她們逾越在先,慕容紫卻也不好發作。
樹大招風,素日里都被背後議論成了習慣,她還在意?
這會兒她要是端出娘娘的架子出言反駁,反倒會落得對老臣家眷不敬的壞名聲。
慕容嬌氣是一定的,掀老底的時候,大哥二哥家輪著說了一遍,她卻被生生忽略干淨,當她不存在?!
慕容紫將小姑姑的反映盡收眼底,暗中無奈輕嘆。
用以眼色暗示兩位嫂嫂,陳氏和王氏當即將想上前辯個黑白分明的慕容嬌阻攔下來。
繼而,她微微笑,對面前的兩位國夫人好言道,「二位夫人德高望重,所言都是為了本宮好,談何區分能言與不能言?本宮入宮不足一載,自是有許多不足之處,時而兩宮太後也常對本宮與以教誨,慕容家之名不能折損,浩蕩皇恩更不能負,本宮理當盡心竭力。」
「那就請皇貴妃娘娘先恕老身不敬了。」
賈氏對她的說話很滿意。
遂,真的拿著雞毛當令箭,滿口道是‘憂國憂民’,不客氣的訓誡起來——
「依著老身看來,皇貴妃娘娘自入宮後,有兩罪。其一,不當罔顧祖制宮規,獨佔皇寵。其二,身為帝妃,理當以為皇家開枝散葉為己任。這又與其一相關緊密,娘娘乃慕容家嫡出,老身相信,娘娘必然知道何謂‘可為’,何又謂‘不可違’,斷不會做出不合禮教之事,老沈亦深知此話逾越,罪加一等,卻不能不說!娘娘,往後,還請三思謹慎。」
話罷,賈氏低首弓腰,一副等死的凜然形容。
在她身後,無數雙眼楮看著,均為她提了一口氣。
這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吧!
可再顧及麓國公勞心勞力一輩子掙下的家業,確是能夠讓她賣這一回老。
慕容紫自知賈家的底細,她表情未變,心里冷笑。
好啊好,只差沒明說她是只霸佔東華殿,卻不下蛋的母雞了!
柔和的笑意掛在面龐上,她道,「麓國公夫人忠肝義膽,何罪之有?古來忠言逆耳,直臣請奏國君都是帶著必死的決心,更有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本宮並非是那不講理之人,既然麓國公夫人今日已做‘直臣’,不若再出言告知本宮,本宮當怎樣做,才能彌補自己的過錯呢?」
她的話,說得更加不客氣!
向來後宮由皇後主事,慕容紫將麓國公夫人比作古往今來的直臣,她自己不就是國君?
哪怕立政殿那位,哪怕兩宮太後都不會打這般大不敬的比喻。
賈氏無比震驚,不曾想到會被如此回擊,連絲毫余地都沒有留下。
早幾日入宮前,听聞寧皇後在梅宴上滑了胎,痛失骨肉,那罪魁禍首慕容紫卻先在御書房喊起了冤!
皇上縱容,慕容家袒護,這天下當真無人收了妖妃?!
賈氏滿腔熱血,想是既然遇上了,出言提醒些許,結果……
側首看向身旁
的司徒氏,希望她能幫自己,孰料司徒氏覺出了味兒,叫她無關痛癢的附和幾句可行,若然觸及要害,她是避之不及。
就時才的言語交鋒,早看出慕容皇貴妃不是好欺的軟柿子,真會听你‘教誨’才怪了。
人家有皇上盛寵,有世家靠山,你要借今兒個難得入宮的機會再發光發熱一回不打緊,莫要拉著我一起死便好。
得賈氏投來求助的眼色,司徒氏索性直接撇開頭顱,當作不曾看見。
因此,賈氏氣得身形微顫,臉都白了。
見她雖氣,雙眸卻灼灼有神,恨不得噴出火來將自己燒死,慕容紫再是故意用著關切的語調問道,「如何……墉國公夫人臉色不大好?莫非入宮一趟,著了寒氣?可要本宮召太醫為夫人請脈診斷一二?」
她向前輕盈的行了兩步,步步招人怨恨,嫣紅的唇角輕微上翹,恍似不自覺的溢出驕傲和不可一世。
奸妃風範盡顯。
「墉國公府滿門忠烈之士,自開國以來,為大楚河山嘔心瀝血,記得武德初年,賈家五兄弟隨皇上征戰四方,平內亂,安天下,如今……仿佛只剩下最小的五郎?」
忽然說起墉國公府的現況,賈氏當即面露難色。
玄徵末年雖押對了寶,可她賈家世代武將,五個兒子俱是心頭肉,卻有四個死在了武德初年的混戰中。
剩下最小的一個還斷了只腿,將將到而立之年,再不能披甲上陣,每每想及此,無不叫她痛心非常!
孫輩中,最大的嫡長孫已到弱冠之年,文不能,武更不能,下面的兄弟幾個更是一個不如一個。
年初時候老爺也病重故去,她守著一家的孤兒寡婦,艱辛可想而知。
她的身體每況愈下,今日入宮本也是做著拼上最後一口老氣,為自家掙一分臉面。
而賈家素與關家來往密切些,靠生……不如靠熟。
又見後宮大權落在淑妃關紅翎手中,北狄形勢變數諸多,想來寧皇後的中宮也住不長了,故才有冒死沖撞皇貴妃的一舉。
眼下忽聞皇貴妃說起她麓國公府來,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
慕容紫主動握起她的手,安撫道,「國夫人獨撐門戶不易,當要保重身子才是。」
賈氏眸光輕輕一顫,怔怔然看去,難辨她話中真假。
只這會兒,賈氏確實後悔要拿她來立威。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太高估自己。
想通這一層,她將先前戾氣斂去了些,做出順從狀低首,再不語。
若按照從前,慕容紫定就放過她了。
遺憾今非昔比。
你退一步,退開了賈氏的底線,卻並非其他的人。
其他人看了覺著,原來她就這點本事,下次必定變本加厲,這世家出身的皇貴妃,難啊……
能怎麼辦?
只好一壞到底了。
清淺的笑了笑,慕容紫溫柔的拍拍她的手,繼續說道,「國夫人盡請放心,前日皇上才與我提起賈家五郎,道是年輕有為,早年在戰場上負了傷,有些可惜,念及賈家子嗣單薄,本宮向皇上提議,將中書侍郎關大人之長女許于你家五郎,國夫人看,這門親事如何?」
這話才是道完,賈氏如遭雷劈,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中書侍郎關誠乃關濯堂弟,可說來十分慚愧,這位官大人除了平日喜歡在朝中和堂兄一起跟慕容家對著干,還是大楚有名的情聖!
他少年輕狂時曾一名歌姬戀得如痴如狂,為此還與家族做對,非要將那歌姬明媒正娶,從正門抬回家做當家主母。
後而情愛的力量終歸太渺小,敵不過關怡一道懿旨,強許了他另一門婚事,那歌姬也被賜死了。
死前,只留下襁褓中的女嬰,與這位關誠徒添傷悲。
如今關大人的庶出長女早就過了婚配之年,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老姑娘。
慕容紫自然曉得賈家和關家要好,既然要好,她成全唄。
賈家五郎不但身有殘疾,還早就娶了妻,再娶個庶女為平妻,沒什
麼不妥。
這婚配可謂門當戶對。
唯一不美的,大抵是賈家五郎的正妻,乃為賈氏遠方表親的佷女兒吧。
有了賈氏的偏袒,她這佷女兒在國公府里,還不是連個蛋都沒下?
慕容紫壞壞的想︰只容你們成日嚼我的是非,當我不知你們家中那檔子長短事?!
「皇貴妃娘娘……」賈氏再開口,話中盡是顫抖。
還未來得及說出推月兌之言,慕容紫體貼道,「不必多說了,這雖是本宮先提出來,可皇上听了也覺得甚好。」
皇上覺得好,那就是聖旨,你敢抗旨麼?
賈氏啞然,滿面心酸苦澀,嘴微張微合,絞盡了腦汁愣是找再找不到說辭。
慕容紫端的是大方得體,緩了一會兒,再繞回原先的糾結,溫言細語的謙遜問道,「對了,國夫人還未同本宮說,那兩罪,本宮當如何做,才能彌補過失?」
見這老婦被自己逼到死角,她心下無奈。
再看小姑姑,臉色比著先前是痛快多了,連二位嫂嫂見她,無不都是欣賞之色。
唉,莫怪本宮心狠吶!
身後有偌大一個慕容世家,她退半步,整個大家都要往後退。
委實退不得。
冷風簌簌,瞧著天色不得早些時候好了,慕容紫速戰速決,昂首道,「既是宮宴,諸位夫人隨本宮一道同去罷。」
一個不小心,怕是關紅翎的風頭要被她搶去了。
正才轉身,後面不知誰報了一句‘禮部侍郎夫人佟氏到’。
宮里規矩,但凡這樣的宮宴,有一齊隨著娘娘貴人游園,遠處來了哪家官夫人,內侍官便會扯著嗓子報上來人。
由此不至于人跪到跟前來請安,娘娘認不出來,落下笑話。
這廂慕容紫沒打算和她們一起游園,趕巧遇上,又趕巧來了人,內侍官便按著禮數通報。
可是,這禮部侍郎家的……佟氏?
怎麼那麼熟悉?
慕容紫正納悶,視線不遠處,貴婦人們由後面開始向兩旁讓出一條狹道,當中得見一位作三品誥命夫人打扮的女子行來。
單瞧那身段便不會太老,臉上妝容易不濃厚。
慕容紫越看越覺得眼熟,仿佛從前在哪里見過,不但見過,隱隱還感到一絲微妙,有什麼是被她忽略掉的……重要的事?
遠遠看著那輪廓,旁側也不乏年輕的美婦人,同樣是做三品誥命夫人的衣著穿戴,可那才來的人兒就是比別個顯眼,清新月兌俗之感難以忽略。
最詭異的是,與她在前面帶路的人是高汶。
禮部侍郎……
在人漸漸行近的間隙,慕容紫努力回想。
冷不防!
她美目一瞠,大驚失色!
——那禮部侍郎不就是當日與花婕妤情投意合的義兄?!
得知此事後,楚蕭離做主讓花清舞假死,送出宮去,又給她重新安了身份,賜婚與花清揚,成了全他們。
何以她會入宮來?
這些命婦們時常在宮里進出,尤其選秀之後,幾位拔尖的妃嬪都常有在各種後妃宮宴上露面,豈會不識得她?!
想罷,人已來到跟前。
慕容紫訝異至極,不解的看了看站在旁側的高汶,高汶卻神秘的對她一笑,低下腦袋。
再看花清舞,不過時隔數月,換了命婦打扮,卻是更加清婉動人。
「臣服佟氏,請皇貴妃娘娘安好。」
一片嘩然之聲如漣漪,隨之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