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薇音攙扶著祖義,漫步在山腳下的一處大塊平地上。舒愨鵡
原本他們只是循著小路散步,走著走著,就來到了此處。
因了空曠無邊,沒有任何東西遮蔽,這里的陽光特別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們在這里多逗留一會,好嗎?」祖義請求道。
他怕女子一會就催他回去。
「好吧……」魚薇音欣然同意,她也喜歡這樣的陽光銚。
連日來一直下大雪,每天都見不到太陽,今天得見這彌足珍貴的暖陽,他們的心里都美滋滋的。
「丫頭,哥覺得這段時間太幸福了。」男人大大地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閉上眼楮,張開雙臂,迎著高空里的太陽。
「幸福?受傷還幸福嗎?」她不解,繞到哥哥面前,沖他大聲喊道。
這麼一來,感染到了他。
「是的,受傷也幸福!」他睜開了雙眸,凝望眼前人,「哥覺得,這輩子都值了!」
「胡說什麼吶?哥以後還會有更加美好的生活哦……」又在他額頭上輕輕戳了一下。
這段時間,但凡他說了什麼她不愛听的話,她都會對他做這麼個動作。
每一次,他都像現在一樣,傻愣愣地呆著。
「糟了!又被我戳傻了?」她頑劣地跳起來,去直視他的眼楮。
男人的眼仁兒凝著,目視前方,巋然不動,仿若沒有生命力的泥塑。
「丫頭……」良久,他喃喃著開口。
「什麼?」女子已經蹲在地上,用手指在雪面寫了好幾個字。
男人仿似清醒過來,走到她身邊,低頭看著地上的字。
「你在寫什麼?」字跡很難辨認,但能看得出是一首詩。
「我在寫詩。」煞有其事地回答。
「詩?丫頭還會寫詩吶?」他很感興趣地蹲子。
但因為小腿不能受力,便打了一個趔趄。
幸好,女子及時拉了他一把。
兩人一起發力,終于穩住了腳步。
「這首詩不是我寫的。」她可不敢剽竊名家的詩句。
「那是誰?」
「是……」她想了想,「是一個得道的高僧。」
難道她要告訴他,這首詩的作者叫做倉央嘉措嗎?
他一定會問,倉央嘉措是誰?為何沒有听說過呢?
她是不是還得跟他說,倉央嘉措是清朝時候的一位藏族喇嘛?
那他又會問,清朝是那個朝代?藏族是什麼東西?喇嘛又是什麼?
總之,若是祖義願意追問下去,關于倉央嘉措的生平和各種傳說,他們能談論到天黑,也未必會說完。
索性只說他是高僧,一語帶過便可。
幸而祖義沒有再問高僧的姓名,只是讓女子把四句詩讀出來。
遂,魚薇音便輕聲誦讀。
「但曾相見便相知,
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
免教生死作相思。」
其實整首詩不只是這四句,但她不喜歡前面那些,就只留下了這個結尾。
祖義听了,站直身子,垂下頭,望著女子的滿頭烏發。
「丫頭,你讓哥心疼……」這是他能夠說的、可以說的最親昵的話。
其實,他多想把更多的心里話告訴她!
可他不能,他沒法,他沒有資格!
世上最痛苦的情愛,莫過于暗戀。
而最折磨人的暗戀,不是沒有
勇氣把喜愛宣之于口,而是不可以把自己的心思告訴對方。
女子也跟著站起,仰頭看著他,「哥,都過去了。」
是的,都過去了。
逆風的死是上輩子的遭遇;貝御風的背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現在,她的願望又變得簡單起來,那就是無病無災,壽終正寢。
過完這輩子,順利升仙,去找逆風的靈魂,這個願望跟剛剛輪回為人的時候一模一樣。
只是,物是人非,她再也回不到當年那純淨的心境了!
在某種程度上,她有些感激貝凌雲。
感激他給了她現在這種歸隱一般的生活。
在玄清庵,她可以完全把自己放空,腦子里什麼都不存。
不念過往,不想將來,有的只是如水一般清淡的現在。
這份淡然讓她釋懷,對過去曾有過的各種好的壞的都釋懷了。
但不知,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何時又要結束。
那個擁有無上權力的人,會由著她一輩子留在深山老林里嗎?
她不敢保證,也做不了太多的努力。
曾經,在遇到各種困難的時候,她都想過逃跑。
經歷了種種波折之後,她已經清醒地認識道,根本逃不掉!
玉闊國太大了,她逃不出去。
一年多的折騰,她也累了。
就這樣生活吧,在玄清庵直到老死。
或者,將來被迫進宮。
即便進宮去,她也不會做那個人的女人。
大不了,狠狠心,毀了容貌。
想來他不會對一個容貌丑陋的女人再有愛意,——她會毀得比蘇雪嫣還要丑上幾十倍,成為真正的「無鹽女」。
只要能夠平淡地生活下去,舍棄容貌也是值得的!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今時今日,但求在這尼姑庵里安心度日。
祖義痴痴地望著發怔的女子,真想上前擁她入懷。
然而,身份有別,他只能靜靜地望著她。
好一會,魚薇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轉過身,手搭涼棚,望著太陽。
「喂——,你要好好的哦——」
沒人知道她在跟誰說話。
可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你」代表了哪個人。
是魂飛天外的逆風?
還是背信棄義的貝御風?
又或者,就是她自己。
「丫頭,你要好好的……」祖義望著女子的背影,在心里說道。
然而,就在他剛把這句話默念于心之時,耳朵倏然動了動。
緊接著,一道寒光在太陽下飛射過來。
當他意識到光束是奔著女子的時候,來不及大喊,便顧自撲向前,攬女子入懷,兩人一同摔倒在了積雪之上。
魚薇音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轉而掙扎著坐起,想要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卻看見男人臉上已然一副嚴陣以待的神色。
「哥……」她遲疑著,扯了扯他的手臂。
「別怕,有哥在!」大手撫上她的肩頭,視線卻在警惕地掃向四周。
雪地上很安靜,沒有別的聲音。
旋即,兩人相互攙扶著站起。
「到底怎麼了?」魚薇音不解地問道。
「有人對你不利……」沒有說「有人要殺你」,是怕女子會害怕。
然而,從飛鏢射過來的高度看,對方就是想取她的性命。
男人四處張望,想看看剛剛射過
來的飛鏢究竟落在了何處、具體是什麼形狀。
然而,暗器早就落在了積雪之中,根本看不見蹤影。
「哥,我們趕緊回去吧!」女子抖了個激靈,潛意識中感覺到了威脅。
「好!」男人把妹妹半環在懷中,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即便是在行走之中,他的耳朵也是支稜著的。
射飛鏢的人眼看著失手,想來不會輕易罷休。
果然,兩人前行了沒幾步,一陣疾風再度襲來。
這一次,是從背後射來的暗器。
男人早已察覺到,不待他想,抱著女子飛身向前趴去,又躲過了一劫。
而飛鏢,就落在了他們身前半丈遠的地方。
祖義沒有過去撿拾,他已經看清了飛鏢的樣子。
這種鏢,叫做「花瓣雨」,因了形狀花哨,且投擲時不用太多的內力,向來是習武的女人專用的暗器。
只不過,「花瓣雨」的威力卻比女人的花拳繡腿惡毒多了。
但凡中了這種飛鏢,想要拔出,是絕對不可能的,而且,越想拔出,鏢身越是往骨肉里陷。
唯一的辦法,就是任由「花瓣雨」留在骨肉之中。
稍微幸運一點的,待到傷口逐漸結痂愈合之後,飛鏢會自行月兌落。
但大部分受傷者都沒有這麼幸運,往往沒有等到愈合,就因為感染了傷口而殞命。
沒人知道「花瓣雨」是什麼人設計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設計者一定是個女人。
倒地之後的兄妹倆再度相扶起身的時候,祖義決定不能再被動挨打了。
「姑娘,出來吧!」他轉過身,對著山腳的方向喊道。
魚薇音跟著轉身,扭頭看著哥哥,正納悶他在跟誰說話。
這時,淒厲的冷笑從對面傳了過來。
旋即,一個灰衣灰帽的人出現在幾丈開外的地方。
盡管對方蒙著臉,女子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她。
「靜慧師太,怎麼是你?」驚呼問道。
這個靜慧,就是當初帶她上山采摘野菜的師太。
「芷素師父果然好眼力啊……」尼姑見已經被認出,索性摘掉了面巾。
如此,一張出家人的素淨面孔露了出來。
「靜慧,為何你要對芷素師父下死手?」祖義怒聲責問。
這一問,令魚薇音好生納悶。
怎麼?
剛剛那兩支暗器都是沖她來的嗎?
遂,她也向靜慧問了一句「為什麼」。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沒想到,一個出家人,竟然說了這麼一句話。
「師太,你可是出家之人,六根清淨的!難道會為了一點銀錢就觸犯殺戒嗎?」女子詰問道。
「貧尼是不需要什麼銀錢,可貧尼在山外的家人需要!」她沒有再多作解釋,而是擺出了惡斗的架勢。
「等一下!」女子做出阻止的手勢,「你說個數目,我會給你雙倍的銀錢,只要你肯放過我們。而且我還保證,絕對不會把你刺殺我的這件事說出去……」
「你以為單單是銀錢的關系嗎?」靜慧竟然面現悲戚之色,「貧尼今天若是做成了這件事,山外的一家老小就會平安無虞;若是貧尼失手,不僅貧尼要死,全家人都會被殃及性命……」
「怎麼可能?只要你放棄刺殺,我答應你,一定會讓皇上護佑你全家平安。」魚薇音就不信了,在玉闊國,還有誰能比貝凌雲更有勢力。
然而,靜慧根本不為所動。
「芷素師父,貧尼全家人性命已經被控制了,別說是皇上,就算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他們的……」沉吟片刻,「對不住了!」
說罷,飛身而
來。
「走——」祖義輕呼一聲,推開了魚薇音,徒手與手持寶劍的靜慧斗在了一處。
「哥,你要當心啊……」女子沒有借機逃走,而是雙拳緊握,戰戰兢兢地望著打斗在一起的兩個人。
「快走——」男人又呼吼道。
女子不停搖頭,她不能丟下哥哥不管,他的腿傷還沒好,面對招招致命的靜慧,明顯力不從心。
「芷素師父……,貧尼答應你,……只要你自裁……,貧尼會放過祖侍衛長……」靜慧一邊以寶劍刺著男人,一邊沖女子喊道。
「丫頭,你趕緊走!你走了,哥才能月兌身!」祖義才說完,胸口的衣裳就被劃開了一道口子。
「哥——」魚薇音慘叫一聲。
「快走——」男人打了個踉蹌,明顯是腳傷嚴重了。
女子急出了眼淚,雙手顫抖著,腳步踟躕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做。
回玄清庵搬救兵嗎?
庵里的人會來施救嗎?
若是庵里還有跟靜慧一伙的人怎麼辦?
情況一定會比現在還糟糕!
不回玄清庵,留在這里,總歸難逃被靜慧殺死的命運。
她已經殺紅了眼,看樣子,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反正都是要死的,莫不如換下哥哥的性命吧!
就在她思考的功夫,祖義的手臂再挨上一劍,頓時血流如注。
「不——!」女子怒吼一聲,沖向兩人,「別殺他,我自殺!」
靜慧听了她的話,招式有所放慢,大有跳出圈外的意思。
可祖義並不收勢,意圖奪過寶劍,結果了尼姑。
尼姑大概是明白了祖義的想法,便再度加快了招式的速度。
兩人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之後,魚薇音眼睜睜地看著靜慧閃身躲開祖義的飛腿,轉而把寶劍刺入了他的胸口。
兩個動作連接在一起,發生的時間不過也就幾秒鐘。
當寶劍刺在男人身體里的時候,時間仿似靜止了。
靜慧的眼神保持在凶狠的狀態;
祖義難以置信地望著胸口插著的劍鋒;
魚薇音則驚恐地瞪大了眸子,身體里的空氣瞬間被抽空。
不知過了多久,好似一千年那麼漫長,又好像只有一秒鐘的時間,靜慧一把拔下了寶劍。
隨著寶劍離身,祖義的身子絲毫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
女子的瞳孔見證了男人倒地的一瞬間,就連他的身子落地之後濺起的碎雪也沒能逃過她的眼楮。
「哥——」徹底反應過來之後,她嘶吼著奔向男人。
這麼短的距離,她摔了兩次。
撲到他身上的時候,已經渾身都是白雪。
「哥沒事,快跑——」男人拼盡全力,想要推他離開。
可執拗的女子堅決甩開了他的手,轉而回頭望向依舊以劍尖指著他們的靜慧。
陽光下,劍尖上的鮮血在往下流著,一滴滴落在了雪地上,染成了數朵嬌艷的臘梅。
「靜慧,我同意自裁。但是你要答應我,放他走!」女子怒目而視。
如果目光能夠殺人,尼姑早已死無全尸。
然而,男子並不同意她這樣為保瓦全而寧願玉碎的做法。
「丫頭,听哥的話,走——」捂著胸口的傷處,他再次粗聲吼道。
「你閉嘴!」孰料,女子的聲音比他的還要重。
斥完,繼續跟靜慧對話。
「靜慧,我知道,我們兩個現在是砧板上的肉,任你宰割。但你是出家人,且不管你是否真的一心向佛,至少,你在玄清庵里清修著。如果我自殺,
那麼你就不算犯了殺戒,如此,也不算是觸犯了庵規。若是你再放了他,可以說是皆大歡喜。」
將死之人,竟然能說這樣的結局是皆大歡喜,這世上只有魚薇音這個小女子能夠做到吧!
靜慧沉吟片刻,「好,貧尼答應你!」
其實,尼姑此行也是抱著必死之心的。
如果能夠讓女子自行了斷,就算是她完成了任務,如此,便可以挽救親人們的性命。
至于她自己,不管女子是否死在她手中,她都已經觸犯了戒律。
以她自己的性命救贖沉淪的靈魂,這是洗月兌罪行的唯一辦法。
遂,就算男人活著,把她刺殺女子的事情說出去,她也是不怕的。
莫不如放他一條生路,給自己減輕一點罪孽,也不至于死後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兩個女人達成了赴死的約定,受傷的男人卻不甘心。
「丫頭,哥不能讓你死……」話音未落,他又飛身而起,直奔靜慧而去。
靜慧正在傷感,但見人影飛來,心中一驚。
待到反應過來,以寶劍刺向男人,卻也中了男人一掌。
男人先飛躍攻擊,尼姑被打中之後騰起,兩人卻是幾乎同時落地。
「哥……」魚薇音又是親眼看見尼姑刺中了祖義,待到他摔在地上,疾步沖到了他的身側。
這一劍刺在了男人的肩頭,傷口很深,倒下之後好一會,才有鮮血噴涌而出。
「哥……」女子又喊了一聲,方意識到,應該為他止血。
遂,用力撕扯著身上的衣裙,撕下之後,胡亂摁在男人的傷口上。
「哥沒事……」祖義淡然微笑著,「哥會保護你的,別怕……」
「嗯,哥沒事,真的沒事……」女子顫抖著雙手,哆哆嗦嗦地為他止血。
男人身下的白雪很快就染紅了一片,這更讓她無所適從。
「止血……止血……」腦子里只有這兩個字。
她知道,若是他的血就這麼不停地流下去,遲早會性命不保。
而靜慧,受了祖義卯足力氣劈過來的一掌,被震得倒在地上,半天不得動彈。
她知道,自己的心肺都已經被掌力震碎了!
起初與男人打斗的時候,她一心求勝,所以也就格外警覺,並未吃一點虧。
可是剛剛,她有些走神,才會被男人偷襲成功。
倏然想到家人的安危,尼姑身體里的力量再次充得滿滿的。
她用寶劍支撐著站起,趔趔趄趄走向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