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闊國皇宮,「蓯澤殿」。
這個宮殿,在皇宮內的建築中可以說是歷史最悠久的。
當年,貝氏先祖在都城建立皇宮的時候,就修建了這座「蓯澤殿」。
後人不知道這棟房屋緣何要叫這麼個名字,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這里是皇宮內的一個隱蔽牢獄。
也許最初設計這個宮殿的時候,為的就是囚禁身份特殊的人。
但據說這里只囚禁過一個人島。
那個人死了之後,「蓯澤殿」就一直空置著。
「蓯澤殿」的管理跟別的宮殿不同。
打掃的宮人是固定的,不像別的殿,是一撥宮人負責幾個處所的清潔。
「蓯澤殿」里常年住著四個太監,他們負責日常的打理和清掃工作。
這四個人,從進來開始,直到死,才可以出去。
而一旦哪個人死在了這里,就會有新的宮人候補進來。
往往來這里當差的太監都是自願的,——宮里的半男太多,別說是擁有特權,就算是能夠保住尊嚴的人,都是鳳毛麟角。
好多看透了宮中百態的太監經過慎重的考慮之後,便跟內務司提出了申請,要到「蓯澤殿」當差。
別以為到「蓯澤殿」這個荒僻的地方是多麼容易的事情,要等到里面死了人,有了空缺,才可以成行。
申請過的,只能算是候補人選。
誰能去誰不能去,完全要看造化。
因為「蓯澤殿」里沒人能夠活著出去,所以,里面的生活究竟是怎麼樣的也無人知曉。
單是從宮殿外面看,里面鬼氣森森,有種人的感覺。
可那些失掉了生活動力的太監,偏偏喜好這樣的地方。
曾經有人看見了從里面送到門外的尸首,倒不覺得那里的生活太清苦。
只因死人的身體十分強健,不像受盡苦楚的樣子。
但不管怎麼樣,所有的傳說都是臆測,沒有人能夠考量出真實性。
當貝傲霜站在「蓯澤殿」前的時候,仰頭望著殿名,好一會,才叩開了大門。
因了他是新繼任的皇帝,里面的人並不認識。
大太監跟著交涉了一會,拿出內務司的條子,總算是開了門。
——因為里面的太監直接被內務司管,所以他們只信內務司的證明。
就連他們平素的吃食用度都是內務司直接劃撥,在每天的固定時間放在大門外一個雨棚下。
他們需要了,就去取。
令人納悶的是,這麼多年來,竟然沒人看見里面的太監出來取過東西。
可雨棚下的東西卻經常被取用。
這難道不奇怪嗎?
當貝傲霜進了院門之後,第一眼便覺得這里實在太干淨了。
雖然其他宮殿每日里也打掃,但絕對沒有這里整潔。
想來,在此活動的人很少,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別處也在打掃,可每天走來走去的宮人不計其數。
每一個人顛了一點兒雜物下來,地上就髒了。
打量完庭院,男人才看向身側弓腰而立的太監。
這個太監的特別之處就在于,他根本不像太監。
其他太監都是面皮白淨,細皮女敕肉,一副女相。
此太監卻長得十分結實,膚色也跟正常男人沒有區別,——若不知道他是太監,是絕對不會疑心他已經廢了身子。
「皇上,您請到上院。」連聲音都不那麼細狹。
貝傲霜點點頭,跟著太監往正房走去。
跟正房相對的廂房,就是下院。
而夏國的皇帝南錚,就被幽禁在上院。
下院則住著四個管理「蓯澤殿」的太監。
——即便接近與世隔絕,禮數卻還是要遵守的,畢竟人家是一國之君。
快到房門口的時候,貝傲霜做了一個「停」的手勢,其他人就止住了腳步。
「都在這里等著吧,朕一人進去。」男人沉聲說道。
殿內太監並未執拗,而是恭謹地退下。
貼身大太監有點不放心,踟躕在原地,不想離開。
「放心,朕沒事。」說完,男人推門走了進去。
甫一進門,迎面撲過來一股子墨香。
只見南錚正站在桌前揮毫潑墨。
這麼說他一點都不過分,——舞刀弄槍慣了的人,竟然玩起了文墨。
要知道,他寫字絕對稱得上潑墨,滿紙除了筆跡,更多的是墨滴。
「啪、啪、啪!」貝傲霜鼓掌喝彩,隨後,走近桌邊。
南錚抬頭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了?」
淡泊的態度令男人有些意外。
原以為他會因為被幽禁而暴怒,
tang——貼身太監建議來此,也是想讓主子來看熱鬧的,豈料卻沒有得逞。
「來看看你。」貝傲霜也淡然回道。
「是來看朕變得多麼落魄,對嗎?」南錚好像成熟了許多。
貝傲霜嗤笑一聲,「已經成了別人的階下囚,再落魄還能落魄到哪兒去?只是想見你,就這麼簡單。」
南錚終于放下了毛筆,信步走到不遠處的桌前坐下,並沖新帝指了指桌對面。
「這里終究是朕的地方,好像不消你來招待吧?」雖然這麼說,還是走過去坐下。
「終于如願以償、登上帝位了?」拎起茶壺,為茶盞斟滿了水。
貝傲霜微笑著點頭,「托你的福。」
「知道就好。」把半杯茶推向了對面。
「過得可還好?」
南錚四處看了幾眼,「你都看見了,還不錯。就是每日里太閑了……」
口吻終究露出了悵然。
這麼一來,貝傲霜的目的達到,心情就好了起來。
「你得適應這個環境,總歸是要待一輩子的!」雖然是事實,可是一說出來,就有些殘酷了。
南錚沒有再接話,沉默著,擺弄著杯子。
他知道,就算再哀求,也走不出玉闊國的皇宮。
貝傲霜是個軟硬不吃的人,他為了自己的利益,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驀地,想起了一個人。
「她還好嗎?」問話的時候,連眼神都暖了起來。
這就讓貝傲霜有些不快了。
怎麼?
你南錚都已經淪落到了這個地步,竟還惦記著本不該覬覦半分的女人。
難道不是更應該關心遠在夏國的皇後和小王子嗎?
但是,男人壓住了火氣。
「還好。」只淡淡地回了兩個字。
她還好嗎?
他也想知道,她到底好不好!
找了這麼久,都沒有她的音訊,他已經被折磨得受不了了。
可他不能把她走失的事情告訴南錚,否則定會遭到其肆意的嘲笑。
「好好對她,她是個不可多得好女人。」南錚的口吻是惋惜的。
大概在慨嘆,他自己沒有這麼好的命,這輩子都不能夠跟女子生活在一起。
許是夏國皇帝的情不自禁惹惱了貝傲霜,他的惡毒之心又冒了出來。
「你猜宇兒什麼時候能夠繼位?」倏然問道。
南錚稍事一怔,「很快吧!」
貝傲霜可能是嫌對方的反應還不夠勁兒,便又問了一句。
「妹夫,你說憐月會不會再遇見令她痴迷的男子呢?」頓了頓,撇嘴點頭,「朕猜她會!」
這麼一來,南錚的情緒終于被勾.起。
原本就常常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想念出征前憐月給他的那種全新感覺。
听了男人的話,他下意識摔碎了手中的茶盞。
「怎麼?朕說到妹夫的心里去了嗎?原來妹夫也是這麼想的……」貝傲霜的心情好得沒話說。
連日來女子走失帶給他的煩惱,一下子消散不少。
人總是這樣,當自己遇到煩惱的時候,如果去看看別人的苦楚,或許就會覺得自己的事情算不得什麼。
這樣,心緒就會好很多。
想來此時的貝傲霜就是這種情況。
「貝傲霜,朕從來沒有招惹過你,為何你要這麼對朕?」南錚原本修煉得很好的淡定情緒瞬間決堤了。
事實上,他知道貝傲霜來看他,無非是想看見他的淒慘模樣。
可對方實在是太過分了,他無法再容忍下去。
他決定不再假裝有風度,而是又恢復到了自己原本的樣子。
「沒有招惹過朕?」貝傲霜也冷起了臉色,「你還真是敢說啊!」
南錚恨得牙根癢癢,因了「炫目」的毒性還在,別說真氣,他簡直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如果有體力,他一定要好好教訓貝傲霜。
就算打不過他,也不能硬撐著被他羞辱。
——寧可被打死,也不能被嚇死!
然而,現在他的實力是零,已然不是雞蛋踫石頭那麼簡單。
所以,只能在言辭上做簡短的爭辯。
「即便朕帶兵來打玉闊國,也是你慫恿的。」心里又惦記起邊境的那些士兵。
不知道他們是否被貝凌雲帶去的軍隊給打敗。
轉念一想,若是夏國兵敗,貝傲霜不會等到現在都沒有告訴他。
「朕所制定的計劃,你不過是個棋子。即便在名義上你攻進了玉闊國都城,你也是被朕利用的。」臉色又狠了起來,疤痕猙獰地扭結著,「朕說的,是你對朕本人的冒犯!」
他用了「冒犯」這個詞,明顯
是把自己的位置凌駕在了南錚之上。
「朕,冒犯你?」南錚不屑地搖搖頭,「你還真會編排!」
「當你對朕的妹妹不聞不問、令她差一點香消玉殞的時候,朕就已經對你恨之入骨了!及至你竟敢對朕的女人心存歹念,朕就決定,要讓你嘗嘗冒犯朕的滋味!」半站起,上半身向前傾斜,做出壓迫狀,「怎麼樣?現在不僅踫不到美女,甚至連女人都沒有了,感覺如何?」
他了解南錚在女.色上的需求,這種諷刺對南錚來說,絕對進得了其心里。
果不其然,南錚的神色萎靡了一瞬。
但倒驢不倒架,轉眼間就又挺胸抬頭。
「你不是盼著朕過得不好嗎?朕就好好活給你看!就算到你死的那一天,朕都不會死!」
貝傲霜冷笑兩聲,「放心,朕咽氣之前下的最後一道聖旨,就是即刻處死你!」
「朕覺得你把自己估量得太高了……」不屑地回擊。
「哼!朕一向實話實說!」
兩個自稱為「朕」的男人,斗嘴的時候竟然如此無聊。
而他們卻沉浸其中,並未意識到這是多麼幼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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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闊國都城郊外。
一間茅舍內,凝著臉色的男人目不轉楮地盯著門口。
很明顯,是在等待什麼。
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有一整天了,似乎根本不覺得累。
終于,天擦黑的時候,房門被敲響。
「進來吧!」他按捺住急迫的心態,讓外面的人進來。
稍後,身姿矯健的侍衛閃身進門。
「啟稟皇上,屬下按照皇上的吩咐,去了崖邊……」
「如何?找到徐公公沒有?」再也忍不住,急切地問。
侍衛垂頭喪氣地搖搖頭,「找到了。」
「找到了你搖什麼頭?」男人十分不解。
「回皇上,徐公公他……不在了……」
「不在了?怎麼回事?是被夏國人殺害的嗎?」一把扯住侍衛的衣領,將他拎起。
侍衛惶然抬頭,「皇上,徐公公應該是從崖頭騎馬摔下來的,在他的尸首旁邊,是摔得四分五裂的馬匹。」
男人听了,一下子松開了侍衛。
「那五十個侍衛呢?」已經不抱希望,但還是問了一句。
「也……一同隨徐公公……」侍衛再也說不下去。
今天他在崖底看見的畫面實在太慘烈了。
四十幾號人加上四十多匹馬,從那麼高的懸崖摔下來,沒有一具完整的尸體。
若是把每一個人殘缺的肢體尋整齊了再埋葬,想來一整天也找不全一具。
實在沒有辦法,去尋的幾個人就挖了一個特別大的坑,把所有的尸首和殘肢都埋在了里面。
隨後,侍衛從懷里拿出了一個玉佩,雙手呈遞給皇上。
「皇上,這是從徐公公腰上解下來的。雖然摔壞了一個角,但還算完整。屬下給皇上拿了回來。」
男人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了殘缺的玉佩。
這是他賞賜給徐盛的一塊寒玉玉佩。
拿著玉佩,他的腦海里閃現著徐盛從高高的崖頭摔下來的淒慘情景。
當夏國人追殺他們的時候,在馬車上,一向膽小怯懦的老太監竟然冷靜起來。
「皇上,快點,把盔甲月兌了……」一邊說,一邊還在月兌自己的衣裳。
貝凌雲一時間沒有弄明白。
「都什麼時候,月兌盔甲做什麼?」他沖老太監吼道。
原以為馬上就到都城了,誰料到卻殺出了這麼多夏國人。
這麼想來,都城可能已經被南錚佔領了。
危急之下,他的情緒可想而知。
「別問了,快點月兌盔甲!」徐盛竟然用了命令的口吻。
貝凌雲不想在這個時候再跟老頭兒廢話,就遂了他的意思,月兌掉了外面的盔甲。
「把這個穿上,快點!」老太監把自己的太監服遞給了他。
這麼一來,男人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朕不穿!讓堂堂一國之君穿太監服逃命,不行!」果斷拒絕。
然,老太監听了之後,竟然雙腿跪下。
「皇上,老奴求您了!一定要保住性命,以後才能報仇雪恨、奪回屬于您的天下!」顛簸的馬車上,還不忘給主子叩首。
「就算朕要逃,也不會讓你為朕涉險!」貝凌雲拒絕道。
徐盛一愣,旋即,笑了。
「有皇上這句話,老奴這輩子就值了!」顧自起身,把太監服往男子身上披著,「皇上,您別忘了,出征之前您跟老奴說過,若是遇見凶險的事情,就讓老奴擋在您身前!作為一國之君,不可以食言啊!」
男人想了想,似乎說過這樣的話。
但當時是為了讓老頭兒閉嘴才那麼說的。
再怎麼說他都有一身武功,怎麼能讓一個老太監為他抵擋危險呢!
正想出口解釋,老太監竟然模了一把匕首在手中,且直接把鋒利的刀刃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皇上若是不肯,老奴索性死在您面前,免得成為累贅!」執拗地說道。
貝凌雲簡直要抓狂了!
一個老太監,竟然敢威脅他!
「你先把刀子放下……」
沒等他說完,馬車忽然間顛簸了一下,刀子就把皮膚給割破了。
有鮮血順著老頭潔白的脖頸流下,他卻連眼楮都沒眨一下。
「皇上,成全老奴吧……」徐盛的眼楮里有濃濃的水霧。
貝凌雲愣了一霎,旋即點頭。
「徐盛,你要答應朕,活著跟朕會合!」
老太監笑了,「皇上放心,老奴還沒伺候夠您呢!」
說罷,又把男子的頭盔拿下,跟自己的太監帽做了調換。
稍後,兩人剛換好衣裳,馬車就停下來了。
侍衛長決定兵分兩路奔逃。
當看見車上的兩個人換了衣服之後,所有侍衛高度一致地見怪不怪。
五十個人簇擁著身著戰袍的徐盛,另外五十個人則帶著假太監貝凌雲離開。
一切都在徐盛的料想之中,——夏國人只追他而去,沒有人管貝凌雲這一伙的行蹤。
因了後面沒有追兵,他們便沒有逃得太遠,而是在遠郊的樹林月復地臨時搭建了一座茅屋棲身。
不知道徐盛那邊的情況如何,貝凌雲沒敢輕舉妄動。
一直到了今早,才差侍衛長派了兩個腳程好的侍衛假扮成樵夫,到被圍追的區域去探听徐盛的消息。
沒想到,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貝凌雲倏然有了一種心疼的感覺。
當初貝崇德死去的時候,他都沒這麼難受過。
那時候只是忐忑外加上恐懼不安,而此時,卻好像失掉了最親近的人。
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徐盛所扮演的,難道只是一個老奴.才的角色嗎?
或許,這個沒有男子氣概的半男,已經在某種程度上給了貝凌雲濃厚的父愛吧!
想來也是,先皇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處理朝政,閑暇之余,還要寵.愛各宮的嬪妃。
加之子女眾多,哪里會有時間分配給他這個三兒子呢?
所有父親應該做的事情,幾乎都是由徐盛來做的。
然而,男人的悲傷還沒有暈染開來,侍衛忍不住再度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