糯米拉著柱子,小心地在門派最角落的地方繞著走了出去。在她的指尖上邊,站著一個綠色的小人,正意氣風發地指揮著方向。魃豹就跟在她身邊,仿佛是黑夜中的一個影子,巧妙地避開了所有月光,小心翼翼地落下自己的腳步。
她並不很經常在這樣的時間離開房間。應該說,她已經有好久沒有到外頭來看過月光了。今日大概是個十五的日子,月光白亮如水,落在身上,給人一種十分舒服的感覺。她拉著柱子的手,剛開始還走得有些急,可走了沒多久,腳步就跟著慢了下來。
柱子沒有講話,也沒有催促,糯米自然也不會開口。
她只是突然有點兒舍不得為了林蘿而破壞這樣美好的夜。
而且,她其實不想叫柱子听見這些的。她有種預感,林蘿根本說不出什麼好話來。哪怕她從來不知道林蘿在蕭景言面前說的是些什麼話,蕭景言也從不主動告訴她這些,她還是有這樣的感覺,大概是她自己的直覺吧。
可戲總歸是要看的。為了最後知道真相,也不能在路上磨蹭太久。好不容易才將林蘿拉入到這個圈套里邊來的。糯米定了定神,這才終于快步走到了那豆子小人指定的地點。
她都還沒湊上前去看,就已經隱約听到了林蘿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真不是……真不是的。你要信我。我也是被逼的,迫于無奈,才會自稱是那位體修的妹妹……」
糯米就是不回頭,都能感覺到柱子眼神當中的冰冷。
她本來是一直拉著柱子的手的,這時候被柱子用力一握,差點兒沒有痛得直喊出聲來。幸虧她反應快,一手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這才沒有將兩人暴露出來。
柱子這時候已經有些呆了,靜靜地看著聲音傳過來的方向。已經完全不記得身邊還有糯米的存在。
糯米並不很關心林蘿能說出什麼來,林蘿所能夠說出來的話,她全都可以猜得到。她唯一擔心的,就不過是柱子的感覺罷了。若是可以的話。她根本就不想叫柱子听到這些話。可柱子自己難得堅持,她也沒有辦法。
蕭景言的聲音也是冷冷的,話里邊藏著不信。三言兩語就將林蘿又打發了。
這是糯米和蕭景言早就商量過的。
林蘿若是發現巴結糯米再沒有好處的時候,肯定就會轉而去巴結門派里邊其他修士的。這時候她能夠找到的,肯定不是每日見不到人的秦廣嵐。只要叫林蘿覺得巴結蕭景言才會有好處,她肯定就會想辦法在蕭景言面前露臉。
只要蕭景言一直做出一副厭惡她和厭惡柱子的態度來,終有一天,能逼得林蘿自己暴露。
糯米只是沒想到林蘿會暴露得這麼快,而且這麼的徹底。
果然在林蘿心里邊就從來沒有考慮過柱子,甚至沒有給過珠子一個位置。她心中所有想法就唯有算計而已。柱子能夠為她產生什麼益處的時候。她才願意承認柱子的存在,而當柱子突然成了攔在她路上的石頭,她便是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開了。
林蘿拉著蕭景言講話,聲音十分的焦急,忙著又給自己分辨了幾句。
蕭景言早得了糯米的叮囑。知道這次最重要的是問出柱子小妹的所在,所以一點兒不為所動。听到林蘿說的那些辯解以後,反倒是冷笑了一聲,道,「你如今倒是說得輕巧,可你當初以什麼理解進入青泉峰的,難道你以為阿苗就沒有同我講過麼。你的的確確就是那位的小妹。知道所有事情。如今一句不是,你以為我竟會信你麼?若你不是的話,那人又在哪里。你可是把我當成三歲小女圭女圭不成。」
「不是的不是的,我當真不是。」雖然看不見表情,可糯米還是能夠想象到林蘿說這話的時候,面上是帶著怎樣的一種急切。「當初的事情,不過是一個誤會。我真的是被逼的。誰也不想要在勾欄院那種地方一路過苦日子。我的確不是那位體修的小妹,只不過是曾經從別人口中听過他的事情罷了。」
「當年在那勾欄院里邊,曾經進來過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紀不大,卻十分听話。一點兒不哭鬧的。我被派去教那位姑娘事情,漸漸地就同那姑娘熟悉了,也听她提起了家里邊的一些事情來。她說得並不很多,也不期盼有什麼奇跡出現。那姑娘也是命苦,出來接客以後,沒多久就病死了。我……我也是想要從勾欄院里邊離開,這才借了姑娘的身份……你去查,你可以去問的!那姑娘是從牛頭村被賣出來的,院里邊還有記錄!我可不是從那村子出來的!」
林蘿的聲音夾雜著風聲傳來,里頭還有夜里樹葉摩擦發出的細碎聲響。即便見不到她的臉,也能夠從那聲音當中听出哭腔來。
「我……我不願留在那種地方。誰就願意一輩子留在那里……」
蕭景言听著林蘿的話,也跟著靜默了許久,才低低地說了一句安慰。恐怕只要是听見林蘿這句話的人,都沒辦法完全無視她的難過。
糯米只覺得手上又是一痛。她忍不住咬了咬下唇,輕輕地喊了一句,「師兄……」
她是同情林蘿的。
這種感覺說起來十分怪異。一方面她痛恨林蘿欺騙和傷害了柱子,可另一方面,她又覺得林蘿當真是個可憐可恨的。這兩種感情並不矛盾,也不會妨礙她想要報復的心思。
——真奇怪。
柱子靜靜地立在夜風之中,好像早就已經化成了一塊石頭。
蕭景言還在同林蘿講話,兩人說話的聲音不是隨風飄來,听得並不很真切,就好似這晚上的一切都如同是夢一般。
糯米靜靜地在柱子身邊站了好久,甚至都要覺得自己也要變成了一塊石頭一樣,連思考都停了下來。這時候,柱子才突然動了動。
柱子很慢、很慢地跌坐在地上,將糯米抱住了。
「……小妹……」
糯米靜靜地听著他的聲音,沒有接話,也沒有反駁。只是安靜地站著,听著夜風的聲音、听著蕭景言和林蘿細碎的話……听著,听著柱子壓低聲音的抽泣。
她知道師兄肯定不願意被她見到這一面的。所以哪怕是听見柱子壓抑著的嘶啞抽氣聲,她也就當做是沒有听見一樣,任由柱子的淚水沾濕了她的衣服。
肩膀上邊濕漉漉的,一整片都是柱子流出來的眼淚。
糯米抬起頭來,一直看著天上那輪皎潔的月光,耳邊听著林蘿漸漸遠去一樣的聲音,說不出心中到底是什麼感覺。
若是她自己淪落到林蘿那樣的境地,她自問不可能比林蘿做得更好更高尚。然而林蘿對柱子的傷害,卻也不可能因為這個緣故就抹殺而去。
她沒有辦法顧慮這麼多,甚至沒有力氣去考究林蘿說的話里邊到底有幾分真誠。她相信林蘿的確是已經懼怕了勾欄院那個地方,只是之後做的一切一切,都叫她沒辦法輕易地去原諒林蘿。
更何況,是不是要原諒,根本就輪不到她開口講話。
柱子連眼淚都是冰冷的,好似月光下邊的露珠一樣。
「師兄……」糯米輕輕將自己的下巴蹭到了柱子的腦袋上邊去,「師兄你不論做什麼,我都陪著你。」
柱子沒有回話,只是將糯米抱得更緊了一些。
他甚至可能已經分不清自己懷里邊抱著的到底是誰了,更不知道自己真正想擁抱的,到底是糯米,還是他那個早不在人世的可憐妹妹。
在他的記憶里邊,小妹是唯一一個會在他做事的時候,追在他身後幫忙,卻總是做不好的小丫頭。小妹的確是那樣的溫柔乖巧,即便是為了家里被賣到那種地方去,都不哭不鬧。他相信林蘿口中所說的那個溫順的姑娘,才是他真正的小妹。
他恨,他怨,卻根本不知道和怨恨要沖著誰而去。
哪怕林蘿就是不騙他,他也不可能將自己的小妹要回來的。
他離了家拼命干活,這麼多年想著的都是掙錢養家,家卻從來沒有好過。
「糯米……阿苗……我想殺人。」
柱子的聲音里邊仍舊帶著一絲沙啞,聲音好像是從地底傳來的一樣。
糯米心口一滯,只覺得口中發干,卻還是點點頭,小聲講,「我知道。」
柱子又搖搖頭,聲音更沉,「我想殺了我自己。」
「師兄……」糯米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才是了。
「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曾經有好多弟妹,全都不在了。只有我還活著……」
「我總想叫家里過得好一些,最後卻只有我還活著。」
「我從那個家里逃了出來。只有我一個,逃了出來。」
糯米緊緊咬著嘴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甚至說不出安慰來,也沒辦法叫柱子想想其他。她知道自己到底是個外人,沒辦法理解柱子心底的那種痛苦。
她只能站著,被柱子抱在懷里,听著柱子那些自責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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