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些天,張曉樂出門前都會做一番喬裝打扮,戴上墨鏡和寬邊帽,到單位才摘下。
付一航繞著張曉樂來回走圈,嘖嘖嘆兩聲,調侃道︰「去哪做虧心事去了,羞于見人。」
張曉樂擺手揮退他,示意他少貧,轉而把東西放到桌面上,坐下來喝了一口水。
付一航單腿靠著桌腳,吩咐張曉樂閉上眼。張曉樂古怪看了付一航一眼,還是順從照做。
「一二三四五,牛女乃君駕到。」
張曉樂睜開眼,付一航手中多了瓶酸女乃。超市常賣的那種,四塊八一瓶。
「買一送一,便宜你了。」
如果是貴重的東西,他不會送,張曉樂也不會接受。交換零食,加深同事感情,這是大家比較認同的方式。何況,張曉樂經常給付一航帶家附近的煎餅,禮尚往來,張曉樂卻之不恭受之無愧。
張曉樂從包里拿出一個面包,就著牛女乃吃起來。付一航的座位在張曉樂對面,張曉樂一抬頭,男人兩手托腮,一瞬不瞬盯著自己,那虎視眈眈的神情讓張曉樂如坐針氈。張曉樂把電腦往旁邊挪了下,正好擋住付一航那張痴呆臉。
沒得美女看了。付一航懊惱收回視線,無精打采躺倒桌面。
張曉樂吃完早餐,正在打掃戰場,鄭主任來電話,叫她進去談事情。張曉樂立刻跑到衛生間,洗的洗,擦的擦,梳的梳,務必看起來中規中矩,賢良淑德。
鄭主任前不久和牽手二十年的丈夫辦理了離婚手續,元氣大損,成天陰著臉,對女性,尤其花枝招展的年輕女性,即使不認識也要背後吐幾句槽。
說來,鄭主任離異的原因很簡單。
時下流行的話題,小三成功上位,老男人晚節不保。
從此以後,鄭主任恨透了每天打扮得花里胡哨,只會搔首弄姿不務正業的女人。
于是,街道辦的年輕女干事們改走樸素簡約風,棄裙擺換褲腿。大老板正值更年期加離異適應期,雙重折磨下,做出點極端行為是可以預見的。
為今之計,明哲保身,切記低調是王道。
天大地大主任最大。
張曉樂安安靜靜坐定,鄭主任遞給她一則材料,要她先看了再談事。
長安街復興路城中村改造,八名村民因不滿拆遷補償,于今日清晨聚眾來到區政府大樓前抗議,他們圍住正門口,不讓人進出。經工作人員和警察出面調解勸說,一個小時後,村民們才放棄圍堵,各自離去。
「這是晨報的樣稿,被我報社的朋友截下來。早晨六點他們就堵門口了,幸虧夠早,等到上班時間,人多了,情況就更難收拾了。」
城中村改造,一直是政府和民眾難以協調的矛盾。
有改建,就有拆除,一旦拆除,必然涉及賠償問題。錢,最扯不清白的玩意。多了,自然偷著樂。少了,堅決不干。
于是,抗議,示威,各種聲討,無處不在。
「他們要是佔了理,那還有點抗議的必要。關鍵是他們買的都是小產權房,還是二手的,基本房屋交易權力都沒有,何談產權,何談賠償。」
鄭主任滔滔不絕,張曉樂低頭,凝神傾听,不時點頭表示同意。
城市發展到今天,小產權房可以說是個應時代而生的特殊存在。有錢人坐擁數套房子,能力有限的工薪階層買一套都要精打算盤,小產權房因其價格便宜,手續簡單,成了剛需階層的首選。
但是,有利就有弊。
小產權房沒有在房管部門備案,不屬于政府機構對商品房的統一管理範圍,使用房屋的過程中,如果遇到一些房屋質量問題、公共設施維護問題等等,房屋所有人無法有效維護權益。
例如,房屋拆遷賠款這種棘手問題。如果政府真要追究,小產權房不受法律保護,村民不僅得不到補償,反倒有可能惹上官司。
張曉樂是個小市民,內心更偏向和自己一個階級的平民老百姓。但是就事論事,村民們要是鬧起來,非但佔不到便宜,反而要吃虧。
「他們是咱長安街的居民,我們有責任有義務給予他們人道主義關懷。正好他們是你那區的,你下班後抽個空,給他們做做思想工作,把道理說清楚了。踫上這種事,誰都會激動,大家坐下來,把話說開,冷靜思考問題利弊。」
今天是周五,原本還想早一點下班,到街上逛逛。張曉樂心想,計劃趕不上變化,正事要緊,個人利益先放一放了。
總共八戶家人,張曉樂做了個安排,中午時間短,先拜訪三家,剩下五家,晚上慢慢磨。
由于原住房拆了,村民們散住在附近小區,張曉樂一個個打听,少不了費一番功夫。
張曉樂原以為自己要大費唇舌,好好磨一磨。等真正到了人家家里,大伙兒圍坐一起,敞開天窗把話一說,擺事實講道理,自己說清楚了,他們听明白了,其實也不難。
他們需要的是溝通和理解,誰也不想主動找麻煩,人都還算和氣,沒有故意給張曉樂臉色看。就是有兩戶家庭還是不甘心,張曉樂臨走時,他們拉著她的手,希望她跟相關部門協商一下,考慮他們的難處,適當多補貼一些。
張曉樂理解他們的心情,只能不住點頭,說回去和主任反映,商量一下,看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到最後一家拜訪時,張曉樂感觸最深。
這個孫姓人家是長安街出了名的困難戶,家里的脊梁柱孫氏夫妻早年雙雙出了車禍,留下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和年幼的女兒。如今房子沒了,祖孫倆租了間一室小房子,房東還算厚道,吃住方面都是多有照顧,于這對受盡苦難的祖孫而言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張曉樂曾經幫助孫家解決過許多有關補助福利等方面的難題,孫女乃女乃見到張曉樂就像見到親人,拉著她的手絮絮不止。
「我以前就跟他們說過,不要買,不要買,便宜沒好貨,這下算是應驗了。我自己無所謂,睡大街都行,反正一只腳已經踏進黃土,不差這一兩天了。可憐我的孫女兒,我要是走了,她孤零零一個人,如何是好啊。」
孫女很乖,靜靜依偎在女乃女乃身邊,女乃女乃就是她的依靠,她的世界,她的參天大樹。
看到這一幕,回憶如潮水般席卷張曉樂。
曾經的自己也是這樣依偎著女乃女乃,住在小小的房子里,幸福卻是無限。那個善良無私的女乃女乃,和她非親非故,卻願意收養她照顧她,給了她一份滿滿的完整的愛。
張曉樂鼻頭發酸,心頭涌起深深的傷感。
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是劫是命,半點不由人。
從孫女乃女乃家里出來,夜已深沉,皓月當空。張曉樂走在十字路口,驀然望天,黑絲絨的天幕,只有一彎明月寂寥的掛在那里。
星星,你們跑哪去了,當我渴望瑩瑩光亮的時候。
嘀嘀嘀!
張曉樂回頭,付一航沖她招手,指了指車里。
「趕緊的,進來。」
張曉樂拉好安全帶,付一航發動引擎,車子朝張曉樂家駛去。
「你怎麼來了。「
「你以為我發短信問你在哪里是白問的啊。」
張曉樂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保持沉默,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
「怎麼樣,受刺激了。」
張曉樂從主任辦公室出來就被八卦的付一航打探到消息,付一航不用思考就能猜到張曉樂情緒低落的原因。
張曉樂側頭看著窗外夜景,拿手指在車窗上慢慢比劃,沒有特意去寫,就是情緒不佳,隨便畫畫。
「人為什麼會有差別。富人紙醉金迷,肆意揮霍生命。窮人苦心經營,始終徘徊在溫飽邊緣。」
付一航聳聳肩,頗有些無奈︰「要不怎麼叫人呢,一撇一捺,一左一右,兩邊界限分明,筆畫寫大了,差距越大。左撇出頭的是富人,右邊被壓制住的是窮人。只要有人在,這關系沒法改變了。」
從字面上解釋,付一航果然是個人才,歪理邪說一套一套。但是,張曉樂仔細回味,還真是這個理。一撇一捺,先左後右,先寫捺,人家肯定笑話你是文盲,連個最簡單的字都能寫反。左撇打壓右捺,這似乎是人們約定俗成的習慣了,反過來就是錯。
「凡事量力而行,問心無愧就成。什麼醫保啊,社會補助金,特困戶救助金,能申請的你都幫他們爭取了,想想這些,開心點。煩惱不要太多,白的是你自己的頭發,別人依舊笑呵呵。」
張曉樂欣賞付一航的重要一點就是樂觀,他很豁達,遇事看得開,最多當時咆哮,咆哮完就沒事了。不像自己,鑽進死胡同里,爬半天才能爬出來。
「要不請你喝一杯,散散心。」
若問張曉樂最反感付一航什麼,無疑是三天兩頭泡吧了。逛酒吧是付一航一大生活樂趣,下班後的首選去處。付一航自己看得淡,覺得興趣愛好而已,又沒違法犯罪,自己高興就成。但考慮到自己的工作,領導比較看重個人作風,付一航在單位閉口不提,整個街道辦只有張曉樂知道付一航這點嗜好。張曉樂亦如付一航所想,是個值得結交的朋友,守口如瓶,保密措施超一流。
別人的生活,張曉樂無權干涉,但要她融入其中,張曉樂搖搖頭,敬謝不敏。
「張曉樂,你一塵不變循規蹈矩的生活,能不能有點色彩呢。」
付一航想改變張曉樂,讓她的生活多姿多彩,當事人不配合,他也只能望人興嘆了。
回到家,張曉樂快速沖了個澡,蜷縮在沙發里,拿著遙控器一個台一個台漫無目的掃蕩。
換到地方台,電視里正在播放一檔法制專欄節目,每期都會邀請本市的律師進行普法宣教。張曉樂本就心情沉重,看到有關法律的嚴肅話題,下意識準備換台。
好巧不巧,畫面切換到一個年輕女人身上。
張曉樂定楮一看,揉了揉眼皮,難以相信自己看到的畫面。
是她,夙菲菲。
屏幕里的女人穿著黑色職業裝,身姿端正,鎮定自若,舉手投足從容有度。她自信滿滿,引經據典,侃侃而談,一看就是專業素養極強的律師。
她也回國了,還成了前途無量的律師。
張曉樂放倒身體,任意識飄搖。
這就是差別。
夙菲菲,永遠那樣從容,永遠那樣孜孜不倦。她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並且不顧一切,只為了心中理想的至高點。
但是,張曉樂並不特別羨慕她。張曉樂自知只是個小市民,沒有太多抱負,沒有太多憧憬,有一個安樂窩,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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