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陽平素最不耐這般兒女情長,此時卻一言不發站在原地,任那小修士將淚水涂了一身。
單致遠一時情緒激昂,言行無狀,卻難抑悲從中來,那九天神雷氣勢凶悍,記記仿若撞在心頭,他只覺痛徹心扉,恨不得以身代之。
過了不知多久,悲泣聲漸漸止歇,單致遠方才察覺失態,他堂堂男兒,竟哭得有若梨花帶雨、泣不成聲,委實有些……愚蠢。
一時便慚愧得不敢抬頭。
眼前暗金華服的胸襟,被水漬浸染出深沉痕跡。
開陽仍是一言不發,隨他自己松手,後退,擦拭掉殘余眼淚。
赤紅眼眶,依稀又同那日的小童重疊一起。若單致遠當真是天帝轉世,他先前對這小修士種種所為,已遠非僭越二字。
一時之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單致遠見那人臉色喜怒難辨,只得自己出聲道︰「我失態了……大人莫怪。」
開陽冷哼一聲,卻問道︰「為何要哭?」
單致遠一愣,便望向他暗紅雙眸,訕訕低語,「那、那想必,很疼……」
話音落時,殿中仿佛驟然一冷,開陽冷道︰「何時輪到你來同情本神。」
更不給單致遠開口機會,轉身自去了。
不覺便有些慌亂退避的意味。
單致遠挽留不及,更覺冤枉。他種種情緒激動,卻並非憐憫之故。這神仙為何如此獨斷專行,竟不肯听他解釋?
他只得四面一掃,見這殿中空闊寂寥,竟無半分聲息,同他醒來的勾陳南殿大同小異,不由苦笑起來。
若是在神界迷路,可如何是好?
好在不過片刻,巨石柱後便繞出一人一豹,正是幸臣同阿桃。
阿桃急急奔來將單致遠撲倒,喜悅非常。幸臣亦是溫和笑道︰「幸好你平安無事。」
單致遠一面應付那大貓舌頭亂舌忝,一面長舒口氣,便問道︰「我被困了一月有余,幸得了開陽大人搭救,卻不知勾陳大人、麒麟大人和太羽大人可好?師父師弟可好?」
幸臣面色一愣,輕輕咳嗽一聲,方才道︰「俱都安好,我來接你回南殿。」
單致遠只得隨了幸臣前行,阿桃見了主人,高興異常,前後一通亂跑。
他同幸臣如今也算熟識,這青年態度溫和,也叫人心生好感,待幸臣一問,便將那城池中之事巨細靡遺,講了一遍。
幸臣雖不過一介星官,卻自先代天帝便開始侍奉勾陳,故而對這些掌故了若指掌,听罷嘆息道︰「那周鶴嗜殺凶暴,卻原來是陽炎神槍本性。被放入爐中淨化時不知出了什麼岔子,竟突然暴怒走月兌,卻反倒連累你也誤墜時空……不想竟去了那里。」
單致遠問道︰「那城池如今如何了?」
幸臣道︰「天帝之怒,非同小可……那城池至今仍是荒蕪無人之處。♀」
單致遠心中嘆息,與幸臣肩並肩出了大殿,拾階而下,但見眼前豁然開朗,綠樹如茵,腳下一條雪白玉磚鋪就的道路蜿蜒盤曲,又同其他道路阡陌交通,通往不知何處。
路旁仙花靈草繁茂,仙鶴、白兔悠閑漫步。
阿桃頓時見獵心喜,撒開四肢,往草叢中撲去。
單致遠慌忙喊道︰「阿桃,不可!」
幸臣笑道︰「不妨事。」
話音未落,幾頭仙鶴已撲稜稜張開翅膀飛走。阿桃撲了個空,轉身又朝幾只白兔沖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只白兔靈巧躍至半空,後腿便精準有力地往阿桃鼻尖上狠狠一踹。
阿桃猝不及防挨了這一記兔踢,頓時嗷嗷慘叫出聲,鼻尖又酸又痛,立馬垂下尾巴轉身逃到單致遠身後。
單致遠嘿然不語,這神界之中,果真是藏龍臥虎。
那小白兔落了地,便化作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娃,一身雪白紗衣,有若雲霞輕揚,小臉粉女敕,明眸皓齒,隱約已看得出日後會是個絕世的美人。
幸臣忙上前行禮道︰「這靈獸無知,沖撞了耀葉仙子,望仙子恕罪。」
那小女娃面上不苟言笑,只道︰「這小貓微末本事,何來沖撞。」又輕輕一揚手,一點紅光閃爍,落在單致遠手中。
單致遠攤開手掌,便見一粒圓滾滾的朱果在掌心打轉,外皮極為柔女敕,紅光純淨,溫潤可愛。
又听那小女娃道︰「用這果汁給小貓涂抹鼻尖,便可消腫。」
單致遠便學幸臣姿勢,行禮道︰「多謝仙子。」
那小女娃輕輕一笑,招來仙鶴,躍在鶴背上,悠然遠去了。
單致遠見阿桃伏在草地上,用碗口大的前爪捂住鼻尖,委屈嗚咽。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一面教訓道︰「你若再這般不知好歹,胡亂沖撞,小心下次被人給扒皮抽筋,做成紅燒豹肉。」一面將他爪子拉開,便看見漆黑鼻頭果然紅腫不堪。
幸臣道︰「長生大帝的千金倒是大手筆,這五千年方才成熟的九品養神果,對靈獸乃是至寶,開啟靈智,增進修為,日後化人……」幸臣此時突然想起,這黑豹已是被騸過的,若是化了人形,反倒徒增煩惱,不如就這樣做個畜生倒好。故而閉口不言。
單致遠卻未曾想到這許多,只將那朱果柔女敕外皮輕輕捏破,淺黃果汁涌出來,頓時散發出一股微酸甘甜的清香,光是聞上一聞,便已是神清智明,心曠神怡。
那果汁滴落在阿桃鼻尖上,原本紅腫之處立時便消了下去。阿桃大舌頭一卷,便將單致遠手中朱果吞入月復中,兀自意猶未盡,將主人手指舌忝得干干淨淨。
單致遠取出一方錦帕,將手指擦拭得干干淨淨,方才心中一動,問道︰「長生大帝已成婚了……」
幸臣道︰「正是。♀四御之中,唯有勾陳大帝仍是單身。」好在幸臣心思縝密,又補充道,「其余三位……若勾陳大人單身,自然也不得成婚。」
單致遠聞言,突覺心頭一陣苦澀滋味,低聲道︰「勾陳大人……為何……」
幸臣引他穿過勾陳殿最大的庭園,仍是柔和道︰「自然是天帝不喜的緣故。」
天帝自幼時便眷戀勾陳,即位之後,更是變本加厲,立誓非勾陳不娶,獨佔之心日甚一日。
勾陳既不能順他心意,卻也不願叫他傷心,故而千萬年來,從未與任何人親近。
……如今卻做了他的本命神,只怕那位天帝知曉後,又要大發雷霆。
單致遠只覺酸苦滋味泛到喉間,竟生出強烈不甘。
若是……再見到勾陳,他卻如何面對?
幸臣引他返了南殿,方才道︰「這些時日你安心住著,若是事了,勾陳大人自會命我等送你回凡界。」
單致遠心亂如麻,只得應了。
大門一關,縱使這殿中空曠,卻仍是叫他生出些瘀滯之感。
兩名仙官立在他身後,恭聲道︰「落英/青英參見單少爺,少爺若有所需,請吩咐我等。」
單致遠意興闌珊,只道︰「我要修煉,下去吧。」
那兩名仙官便悄然退下。
單致遠便叫阿桃自己去玩耍,而後尋了個安靜地方,盤坐練功。
此後每日冥想修行,這神界不愧是三界至尊之處,靈氣濃郁,修煉功效更是一日千里。
連聚靈陣也不需設置,單單召靈氣而來,濃郁靈氣便會化作陣陣薄霧將他通身環繞,絲絲縷縷,清涼滲入肌膚,又一點一滴,將經脈、丹田漸漸撐開充滿。
在神界修煉一日之功,便能抵凡間一年。
只可惜他五雜靈根參差不齊,汲取靈力的效率便受了影響。卻不知勾陳許諾的五行靈泉之事,是否還算數。
單致遠心頭又是一酸,便自玄冥靈通的境界之中醒來。身體表面又浮起一層薄薄污垢,他施展清潔法咒,將污穢盡數除去。
殿中依舊空無一人。他便又是一聲低嘆,起身往殿外的溫泉行去。
勾陳已有七八日未曾露面了。
開陽自那日別後,亦是再未見過。更遑論太羽麒麟。
他那四位本命神,竟無一人來看他。
好在六甲時常前來,指點他劍術。單致遠如今築基五層修為,肉身堅韌,已勝出凡人許多。故而進展神速,練劍的強度亦是遠勝往常。六甲叫他揮砍次數比原先翻了兩倍。
每每練習之後,手臂後背皆是酸痛欲斷,連動一動也困難。單致遠盡皆咬牙強忍了。
一則修行艱苦本就是常事,二則,疲累之際,便不會再胡思亂想。
那溫泉在南殿外花叢包圍中,雖不比五行靈泉可淬煉靈根改善體質,卻也靈氣充裕,祛除疲勞。
單致遠將衣衫除去,便跳進泉中,火熱泉水包裹之時,酸疼盡消,舒暢無比。
他便仰頭靠在池畔,不覺間昏昏欲睡。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仿佛有人輕撫額頭,他慌忙抬手將那人手腕牢牢抓住,喚道︰「麒麟,別走!」
睜開眼時,麒麟溫和笑容便映入單致遠眼中,那瑞獸柔聲道︰「致遠,我不走。」
多日不見,恍如隔世。
單致遠方才驚覺自己未著寸縷,浸泡在池水中,不由訕訕松開手,往泉水中沉得更深,直到熱水淹沒下頜。而後才道︰「許久未見……你,去哪里了?」
麒麟低頭看去,溫泉上方乳白煙霧氤氳,那小修士黑發水潤閃亮,烏雲一般漂浮在水面上。朦朧泉水下映出骨節分明的鎖骨肩頭,歷經這幾日訓練,卻是愈發地健朗了。
他便柔和微笑,在泉邊一蹲,再向那凡人伸出手,「召神法事籌備繁瑣,故而花了些日子,如今已準備妥當了。」
單致遠听幸臣提過這儀式,乃是為天帝歸位,重獲記憶修為,斬斷塵緣而設。
這諸位神仙為天帝忙碌,也是天經地義。只是,為何心頭酸澀,揮之不去?
若非他想同麒麟多說幾句,只怕連頭也一道沒入泉水中了。
故而只是對麒麟的手視而不見,低聲道︰「辛苦你了。我……再泡些時候。」
麒麟道︰「我來接你,召神法事乃為你而設。」
單致遠一驚,仰頭之時,水波晃蕩,那具修長身軀便在若隱若現的水下顯出模糊輪廓。怔道︰「同我……何干?」
麒麟視線自水中慢慢移開,落在單致遠雙眸中,「此事唯有三清四御知曉,那神塔中的天帝,乃是偽魂。」
單致遠立時猜了個分明,「……你肯送我去那儀式,想必已有把握,我便是真的天帝?」
麒麟只道︰「十之八、九。」
單致遠又問道︰「萬一出了差錯……」
麒麟又道︰「若非真魂,便會魂飛魄散。」
單致遠望向麒麟,好一陣方才笑道︰「原來如此。」
他自溫泉池中站起身來,池水淹沒至腰間,黑發濕漉漉披散後背,將燻得泛起淡淡薄紅的肌膚遮掩。泉水有若珠光瑩潤,順著起伏有致的肌理顆顆滑落。
麒麟仍舊目光清明,落在一顆水珠上,跟隨它自那凡人的喉骨蜿蜒滑下,越過鎖骨胸膛,丹田氣海,而後融進池水里。
單致遠雖心中冰冷,卻仍舊被那眼神看得後背陣陣發麻,一咬牙便將麒麟手腕握住,用力一拉。
麒麟似乎早有預料,便順他力度落入池中,濺起一通紛亂水花。而後雲白衣袍垂落泉中,將單致遠環在懷里。
單致遠一時沖動,如今被那人溫熱氣息包圍,頓覺周身燒灼刺痛,便有些手足無措。
麒麟仍立在水中,將貼在胸前身後的黑發一縷一縷為他理順,指尖輕輕滑過耳後,落在頸側輕撫,柔聲道︰「致遠,天帝乃三界根基,輕忽不得。」
單致遠道︰「我明白。」指尖帶來些微癢痕,卻有若一股酸得叫人心頭悸痛的熱流無助擴散。單致遠忍不住後退一步,卻被麒麟握住肩頭,頸側觸踫卻依然故我。
麒麟又道︰「致遠……你很好。」
單致遠緊咬牙關,將麒麟手指揮開,冷道︰「若是我不好,神仙大人莫非就能饒我一命,送我返回凡間?」
麒麟不語。
單致遠只覺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貫穿肺腑,再忍耐不住,轉過身就要上岸去。
足下一滑,踉蹌兩步,便驟然落入一人懷中。
麒麟將他緊緊壓在岸邊,氣息灼熱,竟比泉水更滾燙。
單致遠啞聲喘息,只緊緊扣住岸邊岩石,雙膝顫抖。一時間悲從中來,眼淚終究克制不住,又再涌了出來,碎鑽一般滴落在光潔石頭上。「為何偏偏要分開時……」
麒麟卻仍是沉默。
泉水激蕩,水花四濺,成串波紋沖刷岸邊。警戒的神衛早已避得遠了。
單致遠隨同麒麟抵達三清聖觀時,已是半日之後。
在溫泉中泡得久了,那小修士面色潮紅,神思恍惚,只默然不語,跟在麒麟身後。
召神法事萬事俱備,幾條靈脈有若巨龍一般,盤繞在觀中一塊高台下。高台呈八卦形,寬數十丈高百丈,台面刻有先天八卦太極圖,刻痕之內,靈脈濃烈靈力化作液質,水銀般沉沉涌動。
召神法事由元始天尊主持,四御輔佐。
一個須發皆白、道骨仙風、相貌清 的老人便盤坐在青色蒲團上,蒲團緩緩升空,與那高台平齊。
其余四御亦是各自乘了法寶,佔據四極守護。
單致遠仰頭看去,麒麟已不見了蹤影,西方極位,正由勾陳鎮守。他只得問道︰「我要如何行事?」
一股溫和力道自下方將他托起,輕柔放置在八卦圖正中。頓時靈力涌動,靈壓重重襲來,酷烈難當。元始天尊道︰「安坐即可。」
單致遠便強忍熱力,安坐在陣圖中心。
元始天尊便一一掐訣,向法陣中打去。嗡一聲沉重鳴響里,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數千法陣亮起,赤紅、銀白、靛藍、重紫、金黃,各色光芒交錯閃爍。
單致遠仿若置身風暴中,靈風亂卷,猛烈侵襲,直直灌入識海之中,濃厚靈氣險些要將他微弱丹田撐爆。眼前亦是五光十色、眼花繚亂、天旋地轉,身形搖搖欲墜。
更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要將他三魂七魄扯拽出去。單致遠只覺神魂割裂,劇痛難當,卻依舊死死咬牙,怒道︰「勾陳!我若做鬼,定要日日纏著你!」隨即又氣血翻涌,經脈爆裂,不由慘呼出聲,昏厥過去。
元始天尊白眉卻緩緩皺起來。
那萬紫千紅,霞光繚亂的法陣當中,既沒有天帝歸位的征兆,卻也沒有偽魂的痕跡。
這凡人……果真就只是個凡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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