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那灰褐松鼠整個沒入淡紅果皮中,六甲全身黑毛倒豎,失聲驚呼,「致遠!」隨即一路跑向那巨大漿果,奮力揚爪狠狠一劃。
利爪過處,仿佛滑過一層厚而柔韌的獸皮。淡紅果皮隨那小黑貓過人力道凹陷,又立即反彈,完好如初。
緋色漿液一**蕩漾開來,那小松鼠有若一粒果核,身不由己隨波起伏,仿佛陷入厚厚糖飴之中,張口時亦是灌入黏厚甜液,一層軟毛皆被黏得緊緊貼在外皮上,行動極為吃力。
「致遠——」六甲細弱嗓音自果皮外傳來,仿若延遲了數倍,一點點費力穿過厚厚糖果帷幕,傳入鼠耳之中,他凝神細听,又听六甲道,「我傳你驅散魔藤之法,你好生記著。」
單致遠點頭,怕六甲看不清楚,又用力擺尾。
六甲便傳他口訣與施法之術,單致遠牢記下來,待六甲道︰「如此即可。」時,他堪堪觸及了漿果中心的人體。
那男子蜷成嬰兒狀,長在緋紅果漿中沉重散開,正暢快酣睡。
單致遠觸到那肉身頭頂,頓時心中復雜莫名。卻也不做他想,擺動尾巴,滑行一般移動至那人面前,隨即抬起爪子按在那肉身眉心紫府位置,一縷靈力隨即放出,順利沒入軀殼之中。
那肉身本就屬于單致遠所有,故而神魂輕易侵入,他只覺眼前一花,便落入成片參天樹林之中。
根根樹木皆有十人合圍粗,高聳入雲不見頂端,立在樹下仰望時,令人徒生天地廣袤,蒼生渺小的感嘆。
如六甲所說,這些巨木,便是侵佔他經絡紫府之中的魔藤根系。
他抬起手時,突然察覺手中空空,龍牙正握在開陽手上。何況如今神魂入內竅,只怕外物也使用不得,不由低嘆一聲。
好在他五行功法修煉扎實,靈力隨心所欲,便抬起手來,念法訣結手印,一顆足有人頭大小的火球凝聚在虛合的手掌之間,烈烈燒灼,赤紅耀目,被單致遠朝一株大樹下擲去。
火球去勢凌厲,帶起一條長長尾巴,呼嘯聲中撞在樹上,干葉枯枝紛紛墜落如雨,樹干猛烈一晃,隨即又穩穩立住。唯有兩丈高的樹干處被火球轟出一處焦黑凹槽。
單致遠見狀,便對這巨木強度心中有底,雖是數量有些驚人,卻並非堅不可摧。他這一次更是全力催動五行靈力,以金之力做劍骨,以土之力做劍基,以火之力做劍刃,以木之力催生烈火,再以水之力打磨鋒銳。
一柄火焰形成的巨劍漸漸顯出完整外形,赤紅耀目,火焰內紅外金,灼熱驚人。
有五行之力的基礎,有對三昧真火驚鴻一瞥的感悟,更有這數年用劍心得,劍意蘊含烈焰中,嗶嗶啵啵響聲里,火焰巨劍一口氣伸展出百丈。
單致遠兩指各掐劍訣,那巨型火焰劍隨心意而動,威勢赫赫,橫掃之時,氣勢雷霆萬鈞,摧枯拉朽一般,成片巨木輕易被攔腰斬斷。
巨木一根接一根傾側倒下,自斷口處開始,化作了灰燼,不過幾息工夫,便凋零得半點也不剩。
單致遠不敢耽誤,一鼓作氣再揮火焰巨劍,又掃倒了大片巨木。
如此幾次揮劍後,饒是單致遠魂體已是金丹修為,依舊靈力見底,火焰自百丈驟縮成尺余。單致遠手腕微微顫,有些耗力過度的酸痛。
望向面前依舊無邊無際的林海,單致遠不由得再愁起來。魂體不能用仙丹補充靈力,若是單純打坐,回復卻太過緩慢。
六甲又反復告誡,只道魔藤根根斬斷時,劇痛遠勝任何折磨,故而斬光根系前,切莫與肉身融合。恐屆時只顧著忍受劇痛,無暇再斬根系。
他收了火焰巨劍,踩過地上厚厚一層灰燼,只得先尋個地方打坐回復。彎腰拂過灰燼時,只覺一股清新靈力自指尖涌入,干涸丹田頓時仿若被春雨滋潤,單致遠頓時精神一震。
他蹲下|身來,抓了一把灰燼細看。同草木燒灼後的飛灰截然不同,這巨木化作的灰燼有沉甸甸手感,若仔細看時,極微小的顆粒細膩,有若蒼灰晶體,竟是無屬性的靈力結晶,被單致遠指尖一踫,便悄無聲息沒入指尖,自順周天源源不絕奔走。
天下靈力分五行,卻也有極少靈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便是無屬性的靈力,極純極強,又能生生不息,得一點便是天大好處。
這漫山遍野的巨木雖看著極多,終究都困在肉身之內,故而即使盡化了無屬性靈力,實則數量也並不算如何驚人。
饒是如此,卻也足夠叫他喜出望外,忙握住兩把灰燼,凝神運轉周天。靈力頓時有若溪流一般,涌入經脈之中,丹田金丹亦是隨之微微變色,染上一層柔和銀灰。
又如此反復吸納靈力,召出火焰劍斬斷巨木。每循環一次,魂體與劍術皆能精進一分,單致遠竟覺出了幾分修煉的樂趣。
只苦了守在外頭的六甲,一面遙遙感應禁制,一面擔憂山外戰況,一面警惕有人進地牢查看,一面又操心漿果內單致遠祛除魔藤的進度,只急得百爪撓心,卻是一籌莫展。
時辰匆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頭頂一陣山搖地動,就連地牢頂亦跟隨裂開,藤蔓間顯出些泥土來。
六甲精神一振,心知這地牢外禁制已被打破,急忙跳起來,在原地不停打轉,不時望向那緋色漿果。
漿果外皮鼓動,仿佛顏色淺淡了些,此外卻依舊毫無動靜。
禁制既破,勢必被妖皇看透計策,他與單致遠所剩時機已不多。若被堵在地牢中,六甲依舊是黑貓形態,自是能自那小地道中逃走。單致遠卻會落入敵手,這番布置,便盡付東流了。
他只得每隔幾息,便撲在漿果外皮上連撕帶咬,最後只落得牙根生疼。
待六甲隱隱感應到有妖魔氣息正急速靠近地牢時,險些急禿了一身黑毛。那漿果終于有了動靜,轟然炸開,黏稠甘甜果漿濺滿地牢,黑貓自然不能幸免,被淋了滿身。
更被一頭灰褐動物從天而降,壓在身下。
六甲急忙奮力抖毛,連施三次清潔咒,方才擺月兌了黏膩漿液,那壓著他的松鼠亦是醒了過來,抖抖耳朵,迷茫看向四周。
一名青年立在漿果所在之處,眼神尚有些空茫,濃黑長一直垂到大腿,緊緊裹纏在他寸縷未著的軀干上。
六甲只覺這一次單致遠出關,仿佛氣息大變,又與往日截然不同。卻顧不上仔細查看,推開松鼠,喚道︰「致遠,快些撤退。」
單致遠方才回神,瞳孔驟然一縮,抬起手來,一柄火焰巨劍在手中顯形,隨後反手一斬,地牢牆壁,連同外面根深葉茂的藤蔓一同被斷為兩截。
六甲笑道︰「你劍意又厚重一層,可喜可賀。不過還是速速離開為妙。」
單致遠亦是笑道︰「正是如此。」分明情況極為危急,他卻閑庭信步一般,查看乾坤戒——血逝終究是眾妖之上的領袖,絲毫不將他那乾坤戒看在眼里,反倒保存了下來。
隨即施展清潔咒,洗掉一身粘稠。又取出青雲天衣披上,彎腰將那一貓一鼠塞入袖中,而後放出火焰劍,那金赤烈火筆直穿透地牢斜上房頂,撞出一條筆直通向外頭的隧道。
主峰如今失了禁制,根本擋不住金丹劍修一擊。單致遠身形一晃,緊跟那火焰後頭穿過隧道,頃刻間眼前一亮,已出了地牢。
遙遙便望見一名玄袍男子被困在法陣之中,單致遠頓時對他生出些親近之意。足踩飛劍,往那陣法之處急速飛去。
一群大大小小妖修攔在單致遠面前,喝道︰「兀那黃口小兒,膽敢擅闖你爺爺的山寨,還不速速就擒,饒你不死!」
單致遠冷笑,重新召出火焰劍,只道︰「找死。」
巨劍橫掃,熾烈火舌燒紅半邊天空,眾妖修抵擋不住,輕者被灼傷,重者直接化作焦炭,更有數名妖修被攔腰斬斷,慘叫聲此起彼伏,紛紛自雲頭、飛行法寶上墜落。
那慘叫傳至困尸陣中,令眾人變色。唯有開陽冰冷神色有些微和緩,法力再度暴漲,玄金長槍威力頓時翻了數倍,一縷冰寒劍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出,將巽門位所站的妖修絞殺,血霧蓬然炸開,其余妖修臉色鐵青。
陣中酸雨黑水,金風槍雨盡皆往巽門處涌出,守陣諸妖頓覺妖力狂瀉,急急忙忙收了妖力,收得太急竟遭反噬,個個口吐鮮血,皆受了重傷。
血逝手中金符早已化作焦黑,隨手一拋,冷笑道︰「人人道你冷血冷心,嗜殺成性,暴虐如凶獸,不近人情。不想今日竟為一個凡人奔走至此,開陽,你變了。」
開陽道︰「我應天而生,順天而變,不過道法自然,無為從心。你何時悟了此層,何時便能得道。」隨即月兌出了那法陣,往單致遠所在飛去。
靈梟自然也察覺了單致遠那具軀殼,棄了開陽,提了大錘轉身追殺而去。
血逝喝道︰「靈梟,不可!」
開陽已後而至,龍牙橫掃,竟將靈梟頭顱斬了下來。隨即一點金光自他脖頸處沖天而起,那身軀卻已自鬼渡鳥王背上無力墜落。
那金光中隱隱有模糊人形,正是靈梟半殘的神魂。開陽屈指一彈,放出一股血紅劍意,將那神魂絞殺得干干淨淨。
自此以後,十方三界,再無靈梟此人。
「靈梟——!!」
血逝雙目如血,爆驚天動地怒吼,身形陡然暴漲做一片赤血紅雲。頓時天空烏雲雲集,狂風大作,地動山搖。方圓百里內無數樹木、藤蔓、花草盡皆瘋狂生長,足足長了百丈高。
色澤仿若凝結的黑紅鮮血般的妖藤枝干伸展半空,宛若毒蛇舞動,將四散奔逃的活物,無論妖魔靈獸,盡數捕獲,撕裂軀殼、吞噬血肉。
一時間,哭喊求救,痛苦嘶吼,垂死一搏的戰斗,聲音此起彼伏,風光明麗,山清水秀的鳳棲山,仿若化成了一片血獄之地。
單致遠只目瞪口呆望向眼前變化,被開陽提了後頸衣領,遠遠撤離了那片群魔亂舞的魔性森林。
那松鼠受了驚嚇,險些掉出單致遠袖口,幸而六甲及時咬住它後頸皮毛,拖了回來。
單致遠抬手,打量袖中的一鼠一貓,不由嘆道︰「鼠兄,這些時日多得你照應。」
便听開陽冷冷一哼,「嗯?」
單致遠默默將握住後頸那只手挪開,低頭道︰「開陽,這些時日多得你照應。」
竟將對那松鼠所言話語,一字不改重復一次。開陽臉色愈陰沉,單致遠戰戰兢兢,跟隨他一路疾行,回了小妖們駐扎的山谷。
六甲在半空就自單致遠袖中跳下,揚聲道︰「隨本大王撤退!」
隨後身形一閃,自阿桃軀殼中月兌出,阿桃就地一滾,恢復了原本大小,當先朝谷口外跑去。
眾小妖听了召喚,紛紛自洞中、樹下跑來,一見那黑貓化了黑豹,紛紛一愣,隨即歡呼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終于修成正果!」
六甲哭笑不得,卻只得同阿桃一道,指揮這群小妖逃生。
那妖異嗜血的森林一直蔓延了將近千里,方才漸漸停了下來。若是自高空看去,便仿若青山綠水間一塊巨大而丑惡的瘢痕,令人望之生厭。
眾人撤退至一處叫奇薈谷之地,那谷中本有幾頭獅虎熊羆佔谷為王,各自為政。只是被開陽、單致遠霸道劍意震懾,紛紛夾起尾巴逃竄了。倒便宜了這群小妖,喬遷新居後熱鬧了許久。
單致遠將那只松鼠放下,那松鼠雖靈智未開,卻已天然對開陽、單致遠二人生出依戀,停在草叢中,回頭用黑溜溜雙眼看向二人。
單致遠見它縴巧可愛的模樣,便有幾分不舍,回頭看向開陽道︰「不如……留下來?」
開陽道︰「它又不是你。」
單致遠啞然,又覺臉皮微熱,只得硬著心腸,目送那只松鼠一步三回頭,最後竄上了一株松樹,不見蹤影。
此時凡界七福城自然已收到了那妖異森林突然出現的消息,各自有了對策。
不曾想那聯合神界內應,將三界攪得天翻地覆的妖皇,竟為了一具傀儡暴走,最後化了靈智盡失的嗜血妖物。如今想來,當真令人唏噓。
單致遠憶起此處,也沉沉嘆了口氣,望向谷中綠草如茵,其上成排正襟危坐的眾小妖,正專心听六甲授課。不由道︰「往後……」
話音未落,斜刺里驟然伸出一只手來,將他面頰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