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里起浮的水紋忽的停住了,泊熹調轉視線看她,適才溫潤如玉的氣韻霎時從他臉上消失不見。♀
他松開她,沁涼的指尖撫上被柔軟微暖的唇親過的地方,手上仍有水漬,圓滾滾的水珠子順著他的手腕流淌進寬袖里。
「這是做什麼?」泊熹看著和齡,目光里摻進些審視,下顎略略收緊。
和齡吞了口口水,抬頭望望天,把手從水桶里拿出來在裙擺上揩了揩。
她一瞧見他變了臉色心里早就悔了,她也是一時情不自禁才親他一口,自己也害臊,還有點兒畏懼他,只得胡亂解釋起來,「剛兒我這里有一只大黃蜂,我怕它咬到我——受了驚嚇故此踮起了腳,沒成想這踮腳踮出麻煩來,就這樣輕薄了你…實在不是我刻意為之…!」
他不說話,依稀恢復成了初見面時的冷淡模樣,看著她的眼神叫她心里直發毛。
和齡手背在身後,臉上笑得尷尬極了,「我當真是不小心的,你不相信我麼?我可以發誓的,若你心里實在過不去這個坎兒——」
「夠了。」
和齡說的自己口干舌燥,泊熹卻抬手打斷了她的喋喋不休。空氣里似有顆粒狀的沉默懸浮著,他呼出一口氣,目光銳冽,臉上完全沒有了表情。
和齡訕訕的,見底下人往上遞巾櫛,她忙要接過來遞給泊熹,他卻避開了。復又看一眼她,女孩兒臉頰兩側浮現出隱約的一層細紅,目光璀璨卻閃躲。年輕姑娘家,偶露的羞意好比天然的胭脂,總是分外賞心悅目的。
其實很可愛。
泊熹轉開視線,仿佛是沉默,少時,他沉聲警告她,「往後不要靠近我,听見麼?和姑娘曾救我一命,泊熹感念,故此你在京一日我便護你一日。♀若是我的顧全叫你誤會了,那麼我向你陪不是。」一副撇清關系的模樣。
和齡微有些出神,說不失落是假的,人對美好的事物心生向往乃至戀慕都是常情,她對他生出好感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不說他究竟是不是她親哥哥,不是最好,她現下越發覺著泊熹並不是。
但是不重要了。
他們的身份擺在這里,他是天上的月亮,她是沙漠里隨處可見的沙礫。月亮只有一輪,沙礫卻數之不盡,不相匹配就是這麼比喻的,月亮的光華只能覆蓋沙礫,卻不會點亮它。
和齡突然覺得自己來中原的決定是不是太沖動了,這兒繁花似錦,她卻顯得格格不入,大漠里夏夜鋪滿整片天幕的星辰這兒並沒有。
還記得曾經同銀寶一道兒仰臥在沙地上看星星,她問銀寶是怎麼同金寶在一塊兒的,銀寶當時的表情有點呆滯,隨手抓起一把細沙迎風揚了揚,擠著眉頭道︰「金寶那廝忒壞,我同他並不相熟,他卻每天早晨蹲在我家門首刷牙,我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時候長了鄰里卻都以為我是他媳婦兒——」
然後銀寶就真的變成了金寶的媳婦。
和齡偷偷覷泊熹一眼,她也想蹲在他門口刷牙,但是這樣除了被他討厭恐怕沒別的結果。「知道了,我往後…往後不會再這樣。」她舌忝了舌忝唇,嘴角輕輕往下撇。
至此泊熹就在和齡跟前消失了,她掰著手指頭數了數,這得有個半個月都不見他了。她知道他有時候夜里會回府來,但是清晨她尋借口過去的時候他卻不在了。應該不是在成心避而不見,興許確實是忙吧,誰還都像她似的鎮日閑得心口發慌呢。♀
那時泊熹把和齡帶回府里,卻並沒有限制她的出行。
她一直沒找著機會看他胸口有沒有朱砂痣,琢磨的是剝他衣服,這仿佛已經是極為出格的事情了,但是她卻親了他一口……
找哥哥的事情雖不是迫在眉睫,然而不能不放在心上。和齡對泊熹有男女方面的愛慕感情,她私心里就不像先時那麼認為泊熹是哥哥了,只是有種朦朧的懷疑,此時無計可施卻也是事實。
這一日和齡蹲坐在泊熹書房前的台階上,她在曬太陽,其實春日的太陽曬多了也會眼暈,瞧起人來一片白花花的。
趙媽媽肥碩扭擺的身軀走過來的時候她還以為是一只移動的肥羊,直到人走近了她才看清。趙媽媽今時對和齡在他們府里的身份地位有了全新的認識,再不似那日她初來時對她吆五喝六的了。
陽光照得人臉上紅紅的,和齡揉揉眼楮懶洋洋地看趙媽媽,「是你家大人回來了麼?」
趙媽媽說不是,身體前傾遮住了陽光,開口道︰「是這麼的,府門前來了個姑娘,自言是和姑娘的朋友,門上小廝已經請進來了,您瞧您是不是去見一見,我們也沒個成算,不曉得那究竟是不是您相熟的……」
「哦,是個姑娘?」和齡站起身,抬手在上撢了撢,她穿著一身簇新的豆綠色素面小襖,下面系一條蔥白底秀桃花的八幅湘裙,一縱就從三四級的台階上縱下來,看得趙媽媽心驚膽戰,好在她站得穩穩當當,一點事兒也沒有。
和齡也不同她多言語,徑自往外院去了。
趙媽媽看著那道窈窕的人影心里直嘟囔︰這丫頭片子生得是好,可他們大人留著這樣一個半大姑娘在府里卻是什麼意思,也沒見開臉,只叫底下人好生兒伺候。他們便拿她活祖宗一樣看待,只是打心兒眼里是瞧不上的。
就比如剛兒她從台階上跳下來,不拿這丫頭同宮里頭的帝姬和外頭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們做對比,便是尋常人家的小家碧玉,也斷然沒有跳月兌至此的道理,竟跟個小伙兒似的,倘若不是托生了這麼花容月貌的小臉蛋兒,她還真敢把她往男扮女裝上聯想。
只是這麼的一聯想,他們大人的取向就值得探究了。趙媽媽搖了搖頭,走出了書房院。
*
偏廳里日光充沛,穆穆古麗頭上纏著一圈兒白紗布,見到和齡立時從圈椅里站起身,「你可算來了,我還道你不肯出來呢!」
和齡跨過門檻疑惑地打量她,眼楮釘在她額頭的紗布上,停了好一會兒,她頑笑似的道︰「你這是給誰戴孝呢?」但是穆穆古麗的臉色瞧著不是很好,她打趣完有點不好意思,想她無事是不會來的,就問︰「發生什麼事兒了麼?」
正逢侍女端茶上來,穆穆古麗欲言又止,等侍女退下去了,她把茶碗一推壓低聲音道︰「你這沒良心的,只管在這指揮使大人的府上吃香喝辣了,可有想到我們?自那一日你走後,東廠那起番子三不五時便要來我們酒肆里生事,橫豎他們是霸王,誰敢虎口上拔牙尋他們的晦氣,昨兒個我勸架都把腦袋撞傷了——」
「打住打住,」和齡朝門外看了看,見是空蕩蕩的一片,忙轉頭看著她道︰「你說的這些都與我何干,總不能是我叫東廠尋事的。」她說到這里不禁頓下來,猛然記起了她是怎麼來的泊熹府上,似乎那時候是東廠那位叫祁欽的大人設計了一出類似于「惡霸調|戲良家婦女」的戲碼,她算是就坡下驢,跟著就住到了現在。
那位大人還同她做了什麼交易,承諾為她尋哥哥來著……
穆穆古麗看和齡的表情就知道她想明白過來,嘆一聲道︰「你自個兒跟這里呆著,指揮使府上銅牆鐵筒似的,外人輕易進不來。那位祁大人昨兒又來尋你,他找不見你偏生要尋我們的麻煩,我也是沒法子了才找上門來,」她有點擔憂,輕聲道︰「小和,你究竟是怎麼招惹上那一撥人的,難道有什麼把柄落在他們手里麼?」
她這麼問著,心里卻覺得不可能。和齡才進京幾個月,她恐怕連城門打哪兒開也不曉得,認識的人五個手指頭數得過來,怎麼可能同東廠有牽扯?可她偏偏就是住在指揮使府上,並且東廠的人也確實在找她。委實匪夷所思。
和齡面色沉重起來,拉起穆穆古麗道︰「我先跟你回去,旁的一時半會兒我也說不清楚。」
說著兩人就出了指揮使府,和齡滿腦子打結,祁欽這筆交易在她的感情天秤不傾向于泊熹是哥哥的情況下益發誘人起來。可是他要她做的事,她現在覺得即便她同意她也做不到。
泊熹這麼樣的神龍見首不見尾,自打被她親了一下就消失不見。她要怎麼幫東廠監視他並匯報情況?細作分明不是誰都能做的呀,她倒是可以告訴祁欽畫眉鳥一日最多能吃幾只蚯蚓,但是呢,只怕人家對這個不感興趣。
話說和齡和穆穆古麗很快就回到敬粉街,才到酒肆門首便覺得不對頭,和齡嘬了嘬唇,仰臉朝二樓的雅間眺望。
只見窗戶半開著,一人身著錦繡飛魚服,支著下巴眯著眼楮,笑得陰惻惻。
「不叫人請你回來,你竟不露面兒了。」祁欽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把和齡叫回來的穆穆古麗,後者頭也不敢抬,腳底抹油進門去了。
男人筆直的唇線便往上挑,輕佻地對和齡勾了勾手指頭,「愣著做什麼,上來吧,要我親自下來請你還是怎麼?」
和齡沒來由的一哆嗦,站在下面僵硬地回道︰「上回的事事出突然,我也並沒有應下來……」
「哦,」他拖長了語調,「趁大人我還好脾氣的時候乖乖上來不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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