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欽說這話時已經帶上了威脅的語調,和齡看著二樓那扇窗戶倏然闔上,空氣里隱約有細微的粉塵打著旋兒飄下來。
她伸手在腦袋頂上撢了撢,鬢邊拂下的珠串在臉頰上輕輕掃過,眉心蹙著,不情不願地上了二樓的雅間。
里頭祁欽端坐著,腰背挺得筆直,一手執壺一手執杯,醇醇的酒香隨著酒水淙淙流進杯盞里四溢開來。
他是一副極有禮貌的模樣,指了指對面的位置道︰「坐下吧,甭客氣。咱們有事說事,我不是找茬兒的,一回生二回熟,早晚和齡姑娘便清楚在下的為人了。」
和齡用懷疑的眼神打量他,祁欽 了顯然十分緊張的她一眼,補上一句,「互惠互利的事兒麼,和齡難道還有不喜歡的道理?」
他不叫她和姑娘了,分明就是在套近乎,可是說話的腔調又不是字面上的那份兒和緩味道,和齡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下去,她想找哥哥是不假,可是用泊熹的事情作為交換卻是不能夠的。
略略整理了說辭,便開口道︰「我也不是不願意同大人您做交易,可是您委實高估我了,我都好些日子沒瞧見權大人了,這您想必不知道吧?」
祁欽聞言將酒盞「磕托」一聲放在桌上,目光里的笑意隱了下去。
東廠的手伸得再長,卻伸不到泊熹的指揮使府邸里,故此和齡的話听在祁欽耳朵里無端便多了幾分暗諷。
他按下怒意,再抬眸的時候眼里又有了一絲笑模樣,親自挽袖為和齡斟了一杯酒,語聲綿長道︰「和齡當真不在乎你兄長下落了麼,不好奇他過的好不好?在咱們大周的哪一個地界?會否日日夜夜也想著找尋你這親生妹子?……」
和齡眸光一蕩,她腦海里有和哥哥年幼時候的模糊記憶,模糊程度幾乎與她常做到的紅牆黃瓦夢境中的女人一般。
于她而言,真正想念起親人來不是如何鑽心蝕骨,因為沒有深刻的值得反復咀嚼的畫面和回憶,有的只是淺淺的惆悵,抓不著揮不去,叫人沒奈何。
放在膝上的手指略略收緊,和齡將心頭徐徐浮起的郁氣壓下去,搖頭堅持道︰「我是真的同權大人不甚熟悉,略有的那一點子牽絆于他而言微不足道……求您別把心思放在我這樣的小人物身上,沒的白白耽誤了您工夫,倒是我的不是了。」
話說到這里也沒別的要說的,和齡站起身想要走了。
她抿抿唇,泊熹即便再不把她當一回事,至少他發現她不在府里也會有一點點擔心的吧。
畢竟他說過的,她在京一日他便護她一日。
堂堂七尺男兒說過的話,希望不要抵賴才好。
和齡正要開門出去,孰料一把刀「刷」地打她眼前掠過,穩穩地插在木門上——
她的手定在半空,差一點就要被削去……耳邊仍頭刀身嗡嗡震動的余音,幸而過去在關外也不是吃素的,大大小小的場面都有見識過,否則叫尋常的丫頭片子給祁欽這麼一嚇唬,保不齊白眼一翻直接就暈過去了。
饒是如此和齡也煞白了臉,愣愣地踅過身去,兩只眼楮愕得大大的,鬢角垂下的珠串隨著她的微顫幽幽搖曳。
祁欽眸中露出狠戾之色,他不費力氣便拔下了深深沒入門里的刀,光滑如鏡的刀面上映出和齡緊抿的櫻唇,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如此說來,留著你是毫無用處的了。」
他手上這把刀不是沒舌忝過女人的血,東廠里混日子,男女老少不忌諱,惹他不痛快了,殺一兩個人算得什麼?
不過祁欽決定給面前這面容姣好的姑娘最後一次機會,誰讓他心善呢。
「你果真不願意幫我麼?我並不是白用你,眼下已叫盼朝為你調查起來了。和姑娘尋思尋思,堂堂東廠,尋一個人還不容易,你並不虧。」
和齡只覺得脖子上繞著一股股寒氣,她身上直起栗,瞠目看著對面持刀的男人,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我不願意,我連他的面兒都見不著……」
祁欽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和齡側耳听,門外似乎響起了腳步聲,這腳步聲一步一步略有些不穩,最後竟是停在了一門之隔的雅間兒外。
木門上響起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
門外人面罩寒霜,語調卻溫然和緩,「是我,開門。」
祁欽听出是盼朝的聲音,奇怪他這個時候怎麼會來,瞥了和齡一眼,使眼色叫她往里頭去,便開了門讓盼朝進來。
「這會子怎的來了,督主不是叫你同權泊熹一道兒在鎮撫司听審麼?」
盼朝笑了笑,「他在那里,哪里還有我的容身之地。」說罷目光好似不經意地在角落和齡臉上一瞟,復道︰「听底下人說你在這里,怎麼,等不及了要收拾這丫頭了?」
室內氛圍不大好,盼朝敏銳地注意到門上的刀印子,眸光迅速沉下去,不待祁欽說話便走到了和齡跟前。
她瞧他們是一伙兒的,見後進來的男人走近自己不覺後退一步,腳下踩在裙裾上險些兒摔倒。
「小心。」他扶著她的手臂略略向上一托便松開,溫文而有禮。
和齡看著對面人溫和的眼神,慌亂的心緒莫名安定下來。她訥訥道了謝,眼楮直往門外望,想逃的心思明明白白全寫在臉上。
盼朝眼里脈脈含著笑,自己的親妹妹,怎麼瞧都是可人疼的。他這些日子沒閑著,確實調查了和齡,已經更加確定她就是當年失散的妹妹了,只是沒有想到當年叔竟是將和齡帶去了關外,也難怪,他一度以為妹妹已經不在人世……
然而與她相認,一時半會兒卻不能。
她不能同他扯上關系,也不必卷入當年的血雨腥風里去。為母妃報仇這樣的事,由做兄長的他一力承擔便夠了,而和齡,既然她已經忘卻了過去的人事,那麼就忘記吧。母親的死對她刺激太大,想起來這一切當真半點好處也沒有。
祁欽挑了挑眉毛,道︰「這丫頭是個硬骨頭,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也不見她改口,橫豎我是沒法兒了,留著若是無用殺了也好,倘或能叫權泊熹掉一滴眼淚,我也不白費了這些工夫。」
和齡下意識往盼朝身後躲,只露出一雙眼楮看著持刀的祁欽。
忍一時風平浪盡,退一步得寸進尺,她想著自己得自救,但是不能夠答應東廠的人,與虎謀皮,最後指定沒有好下場,還不如求泊熹幫忙找哥哥呢。
盼朝意識到和齡躲在了自己身後,當真就把她護住,他眉眼里裹挾著融融的笑意朝祁欽道︰「動刀動槍又何必,這丫頭膽兒小,大檔頭若信我,就放我同她說,你看成麼?」
祁欽攢了攢眉頭,半晌妥協道︰「那你同她說,別怪我沒提醒,這丫頭油鹽不進,到時候該動手還是動手,再不然帶回去先拘起來,日後不定還能在權泊熹那兒派上用場。」
男人之于男人,往往眼光毒辣,祁欽始終認為權泊熹對這丫頭起了心思。
他收刀入鞘,整了整衣襟便邁步要出去,驀然想起什麼,眉梢躍起一層春|色,留下話道︰「晚間早些過我府上來,昨兒禮部那老小子送來幾個美人兒,咱們是好兄弟,我不獨貪,到時候盼朝瞧瞧有沒有鐘意的,你一句話,我二話不說拱手相讓,怎麼著?」
盼朝听了緩緩笑開,「如此就多謝祁兄厚意了,你去吧,我很快便去尋你的。」
祁欽的身影在門口消失,他唇邊的笑意也如湖心的波紋,一圈一圈蕩然無存。轉身看和齡,她也看著他,兩張相似的面容有相似的表情,他問她,「姑娘覺得中原怎麼樣?」
和齡眼楮骨碌碌一轉,一面往門邊上挪,一面應付他道︰「中原多好呀,好山好水,連漢子也比關外的水靈。我看你比那勞什子大檔頭人好,同你說句知心話,其實那權大人他真的不在意我的,你們便是把我挫骨揚灰人家也不能動容,這世上啊,除了我叔誰也不會為我掉眼淚。」
說著話已經站定在門外,他從善如流,也跟著和齡走到門外。
「姑娘不是在尋哥哥麼,」盼朝壓抑著心潮,把手輕輕放在妹妹背上,指尖略略收緊,他帶著她下樓,若有所思地道︰「如果找不見哥哥,便不回關外去了?」
「不回。」和齡肯定地說,她有點意外這位大人一句也不提叫她給東廠做細作的事,兩人在街上走著,她時不時偏頭看他,不覺就想靠近。
盼朝注意到她的視線,他回以微笑,問她往哪兒去,和齡自然是要回指揮使府的,她麻利地一指街角,「大人若有事便自忙去,我出了這條街自己走就成……」
「還是我送送你吧,這世道不好,天子腳下也多是地痞流氓。」他眼里染上笑意,「姑娘玉雪美姿容,被人輕薄了可就不好了。」
自己的親妹妹,怎麼夸都是不虧心的,盼朝說得一臉自然,眼里甚至蘊著令人動容的暖意。
「真的麼?」和齡模模臉,心下騰起陶陶然的喜悅,沒有姑娘不愛人家夸自己生得好看的,她輕咳一聲,絲毫不吝嗇言辭,「哪里哪里,大人才是謫仙之容,貌若潘安,滿城的姑娘見了您都要走不動道兒了——」
「哦…那和齡也走不動道兒麼?」他翹了翹唇,買了只糖葫蘆遞給她。
和齡咯咯咯地笑,「我不能,我有非同常人的定力,一般姑娘比不得的。」
她抓著糖葫蘆也不吃,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卻不知一行一言皆落入不遠處一雙冷沉的眸子里。
和齡心里生出種奇怪的想頭,靦腆地朝他笑,眼楮卻滴溜溜往人家胸口瞄。就是可惜了,她不像大戲里的妖怪能有透視眼,不然鐵定一瞧一個準兒。
將到指揮使府門前,盼朝心道她果然還是回來了這里。
也罷,既然和齡曾救權泊熹一命,想來他也不見得害她。倒是再過些時候,他只怕得想法子把妹妹放在自己身邊。畢竟放著她在外邊不能時時見到,他終究是不安心的。
以盼朝的身份不適宜再往前了,兩人在街角的樹下停下來。
和齡朝府門口望望,老遠就見著那兩個敦實又傲氣的大石獅子,她想起泊熹來,嘆了口氣,轉臉卻對盼朝笑得馨馨然,「今兒多謝大人了,您真是大好人!」
他心里稱意,抬手寵溺地在她頭頂心撫摩,正要開口,不妨幾步開外猝然響起樹枝斷裂的聲音。
和齡扭頭瞧過去,意外見到泊熹冷著臉陰沉沉朝自己筆直走來。
他走得很快,雲紋皂靴踩到地上斷裂的樹枝,一路 作響,顯眼的麒麟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饒是外貌豐神俊朗,卻難以掩住渾身散發出的凜凜煞氣。
泊熹很不高興!
和齡心頭咚咚咚地跳,這麼些日子住在一個府里卻沒見著面,今兒甫一見著,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惹得他這樣。
「泊熹,你今兒回來得真……」
真早。
她話都沒說完就被泊熹拽著手臂扯到身後,他警告地看了顧盼朝一眼,視線最終落在他方才觸踫到和齡的那只手上。
唇角不期然扯起個冷硬的弧度,說出的話卻陰陽怪氣,「顧兄今日以臨時有事為由早早便從鎮撫司離開,我還道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怎麼,你卻在這兒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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