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了,又是華燈初上的時刻,瑤華宮中方撤下晚膳,姬燁漱口盥洗之後,由淑妃伺候著半靠引枕消食。
姬燁自小的習慣便是食不言,故此,在用膳時即便看出他滿面的不悅也不敢開口,直到從大廳轉到內室來,她這才坐到他身邊,溫柔的輕撫他濃黑的劍眉,試著道︰「阿燁可是在和誰慪氣嗎?」
姬燁握起淑妃的手,垂眸冷笑,「尤氏太過目中無人了,今日中午朕以皇後的名義召邢國夫人入宮,你道邢國夫人怎樣回復朕的,呵,她竟言︰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好一個刁滑的婦人,竟先將了朕一軍。」
「此事瀅瀅也略知一二,只知道,邢國夫人仿佛因病不能入宮,這也不算什麼,畢竟情有可原。尤氏一族勞苦功高,阿燁是該忍讓一些的。」她溫婉的勸慰道。
「是啊,勞苦功高。」听了淑妃的話,姬燁心中越發不順。但他畢竟不是昏君,被妃嬪吹吹枕邊風就軟了耳根,尤氏勞苦功高並非浮夸而是事實,這是他絕對不能昧著良知泯滅的,遂道︰
「那邢國夫人素日都是知禮識趣的,今日之舉不怪她,要怪也怪尤黛黛,瀅瀅也知道,那尤氏一族三代以來才生出了尤黛黛這麼一個女娃,個個將尤黛黛這小畜生寵上天去,但凡涉及尤黛黛,那邢國夫人必然失態,她說出︰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這樣的話,表面看來是諷刺朕的後宮把她家閨女養壞了,她不管不問了,可實際上呢,無非是意指尤黛黛已經被移栽到朕的後宮里來了,是後宮的風氣才把她家的寶貝養成現在這樣的,所以後果自然要朕來承擔,以此來隱勸朕要包容尤黛黛。在邢國夫人的眼中,由始至終都不是尤黛黛的錯,錯在朕。瀅瀅你說,這邢國夫人是否太不講道理了。♀」
「瀅瀅以為……」淑妃的話還未曾開始,那邊廂便被截斷了,姬燁像是開了話閘子,以手拄頭又道︰「如此想來,尤黛黛養成現在這樣恣意妄為的性子來,還真不能怨她,多半是邢國夫人並尤海、尤江等人寵出來的。」
「阿燁說的是。只是,瀅瀅想起一個故事來,說的是一對雙胞胎姐妹自小就失散了,姐姐被富貴人家收養,千嬌百寵,妹妹被貧窮人家收養,鎮日勞作,多少年後,這對姐妹都長大了,當她們再次相遇時,那姐姐的性子和妹妹卻是差不多的,一樣的溫婉賢良。」
「是嗎?」姬燁將淑妃落下來的一縷青絲勾至她耳後,似笑非笑的望著她。
淑妃一窒,臉皮當下便紅了,忙描補道︰「這都是瀅瀅听下面人胡說的,瀅瀅也不知真假呢。」
「朕明白,下面人媚主,少不得要說些逢迎諂媚的話,瀅瀅莫要被帶壞了才好。」
「阿燁放心便是,瀅瀅心里有數的。」她搖了搖他的手,嬌嗔。
「瀅瀅總是深得我心,若尤黛黛那小東西有你一半的善解人意,朕也便不用發愁了。罷了,尤黛黛此生也就是這麼沒出息了,少不得朕多包容一二。時候不早了,瀅瀅早些就寢。」
眼見姬燁要走,淑妃忙起身道︰「阿燁不宿在瀅瀅宮中嗎?」
「不了,朕已著人告知貴妃今夜去她那里,朕明日陪你用午膳便是。李福全,擺駕永樂宮。」當下背手在後,舉步而走。
「恭送聖上。」淑妃忙蹲身相送。
待那人身上淺淡的龍涎香再也聞不見了,淑妃這才起身,目中流露疑慮,道︰「才和我說了幾句話,你竟提了尤黛黛這個名字九次。♀皇後,尤黛黛,我竟低估了你嗎?」
「娘娘……」楓和欲言又止。
「無礙。」淑妃掖了掖耳邊的青絲雲淡風輕道,「我們且冷眼旁觀著,咱們的貴妃可不是輕易善罷甘休的主兒,為她死去的那成形的男胎,這一輩子,皇後別想安生。尤氏的確是正得用,誰也得罪不起,可天災*的,誰又能預料的準呢,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便是千嬌百寵的寶貝也有摔碎的時候,怨得誰去?」
「娘娘所言甚是。」楓和順著淑妃的話添了一句,「那男胎若順利誕下便是皇長子,貴妃早悔得青了腸子,如何肯與皇後善罷甘休,且讓她們斗去。娘娘如今正該趁此機會,好好調養身子,爭取一舉得男。」
「誰不想一舉得男呢,若我能生,也就用不著縴月閣里頭,我那好妹妹了,罷了,不說了,伺候我就寢吧。」
「喏。」
天長夜短了,卯時初,姬燁準時醒來,由貴妃伺候穿衣洗漱罷去上早朝。
喜鵲登枝,貴妃呂氏扶欄遠望,直到看不見姬燁的身影了,她才收回視線,面上不見喜色,原因在昨夜她並未承寵,實際上,每月里她雖能爭得六七日侍寢,可真正承寵卻只有一兩日。
表哥是忙于政務,身子勞累這才不親近她,她總是這般安慰自己。
入宮七年,在外人看來她的寵勝過後宮所有人,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心里真正在意的是旁人——淑妃,柳玉瑩。
呂氏斜起嘴角,面容猙獰一笑,血紅色的指甲在紅柱子上劃出了五道白痕,暗想︰賤人,別以為這後宮里只有你聰明,旁人都是蠢貨,你且別得意,等本宮收拾了尤黛黛那賤貨,轉過頭來再收拾你。
甘泉宮里,某睡的頭暈腦脹的妖兒正被四大女官從被窩里扒拉出來,嘮叨著讓她抄寫《女則》,可憐它一個軟體動物,活了上千年都沒模過毛筆,這冷不丁讓它寫字,不是要了蛇命嘛。
白玉蘭花似的小臉上,左一撇,又一捺畫著一副x,櫻桃瓣似的的小紅嘴嘟起老高顯示著它的悶悶不樂,對了,這是它無師自通的新技能,嘟嘴掛油瓶,這便表示生氣的意思了,就這一點而言,還是人類的臉功能更強大,也更有趣,它很喜歡。
「我不寫了!」在戳破了第五十張宣紙後,某妖兒罷工,一下癱在浸著墨汁的紙團子里,徹底把它那張明艷的臉蛋糟蹋成了抹布。
秋韻沒法子,嘆氣道︰「主子娘娘不寫便不寫吧,您去和冬藏下棋,或者彈琴畫畫都可。」說罷,抽出一張干淨的紙張鋪在一旁長塌上的炕桌上,拿起毛筆,輕攬衣袖,定神寫了起來。
妖兒哼唧幾聲,樂顛顛道︰「這便對了,我不寫是順應自然,你寫也是順應自然,各安其命,這才美好。」
夏極一邊收拾狼藉的桌面一邊笑著道︰「抄書便是抄書罷了,怎扯上順應自然,各安其命了,主子娘娘就是懶怠。」
怎麼就不是呢,你們才是強蛇所難,青黛嘀咕了一句,下巴擱在桌面上,眨了眨眼道︰「你們難道能要求老鼠彈琴,人打洞嗎,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秋韻呆了呆,心口猛的一跳,強笑道︰「主子娘娘怎能胡亂比喻自己呢。」
春末也忙道︰「主子娘娘,您听奴婢一句,在外人跟前莫要亂說話了,真的會出大事的。」
青黛黯淡了眸子,蔫頭耷腦,輕輕的道︰「你們得讓我想想,睡糊涂了,我的腦袋不大靈光。」
一滴墨滴在了宣紙上,泅成了一團,秋韻忙換了一張新的上來;春末攥緊了手心里的棋子,面色發青;夏極光潔的額頭上沁出了點點冷汗,笑容很干。
一室靜默。
青黛覺得沒趣,扭著臀,搖搖晃晃往寢殿里去了。
它好想一覺醒來就回到自己的窩里去,雖然花谷很冷清,很孤單,但是它熟悉那里,它可是打遍花谷無敵手的小霸蛇呢。
中午的時候,姬燁又來了,據他自己說他是來驗收昨日布置下的懲罰的,但它不覺得自己哪里錯了。
只是不習慣穿那些布料而已,穿或者不穿難道不是各自的自由嗎,關旁人什麼事兒,它為何要在意旁人的眼光。
無恥的意思是沒有恥辱之心,不要臉,可它本來就沒長那麼奇怪的心,也沒長那麼奇怪的臉。
朱紅的褥子上,玉體橫陳,香艷的讓人想吞咽下自己的舌頭,這便是姬燁進入內寢宮之後,撥開白紗床簾所見的春景。
看似清淡禁欲似的臉下遮掩的是他蠢蠢欲動的情,欲。
很好,他的皇後再一次對他下了媚術,這是他對于控制不住自己翻滾的情緒所下的牽強結論。
背在身後的手上捏著的那一沓紙輕飄飄落了地,他俯身,輕模上黛黛的背,滑如絲,香沁骨,順著脊柱往上,捏住她脆弱的頸骨,這才敢抬起眼看進她的眼。
晶珠黑若曜石,睫毛卷翹如蝶兒的半邊翅,可神采卻落寂孤獨,仿佛布滿照耀了春江千萬年一成不變的清輝。
許是他的錯覺,揪疼的不是他的心。
情,欲消弭的無聲無息,他坐到她身邊,無所自控的輕撫它鋪成一片的青絲。
釋然,誰能忍心不給予一個在歲月中穿流了千萬年而不得明主的精美瓷器一個愛不釋手的撫模呢。
此刻,他的皇後就是一尊玉雕器物。
妖兒也有傷心的時候,這會兒黛黛不想說話,哪怕是神王駕臨。
一扭頭,一翻身,自顧傷心去。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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