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珍心知此次是以族長之威震懾賈璉為主,叫賈代儒去梨香院教書為輔,于是特意請了賈家代字輩賈代修、賈代儒,文字輩的賈敕、賈敦等在京八房中的長輩約定在三月下旬賈珠蔭了官去工部報道那日,一同去榮國府見賈母,待打听到賈珠去工部報道了,為表示對賈代儒等人的敬重,便立時派了轎子去接了八房的長輩們來榮國府。♀
那老學究賈代儒並不知道賈珍是要拿他做筏子在賈璉跟前彰顯賈家族長之威,還當是賈璉器重他,于是叫老妻拿了壓箱底的好衣裳穿著,叫孫子賈瑞攙扶著,就坐了轎子先去寧國府,隨後與眾人齊齊進了榮國府。
眾人只說去見賈母,雖門上人來說,但賈璉並未露面,只在警幻齋中替黎婉婷更改茶經中的標點,待听全福說一堆長輩們,連同賈政、賈赦都被請進賈母院里了,面上冷笑,卻不急著立時去,先將刪改過的茶經交給全福,對全福道︰「你將這書送給五爺,就說我閑時瞧了瞧,里頭錯處頗多,就改了一改。」
全福哪里不知道賈璉的心思,笑道︰「二爺為何不直接說是給黎大姑娘看的?听那天五爺的口氣,五爺若听說錯處多多,定要拿去嘲笑黎大姑娘,這麼著,可不就是跟黎大姑娘結仇了?」
「你倒是機靈,只是寧肯與她結仇,也不可與她緣鏘一面。」賈璉舒展了筋骨,站起身來,從窗口探身去逗弄廊下掛著的紅嘴相思鳥。
全福只覺得賈璉就連勾搭人家姑娘都技高一籌,歡喜答應著,略走了兩步,涎著臉道︰「二爺,那日抄賴大家還有幾張好床沒發賣出去白擺在庫房里可惜了了,小的姐姐正趕著出嫁沒張好床做嫁妝……」
「開了例子,日後這種事就沒完沒了了。」賈璉道。
全福一怔,心道這事不成了。
「回頭我叫人買張送去,權當給你姐姐添嫁。」
全福大喜過望,磕頭謝恩後就去了。
隨後賈母院子里又派了小廝來催,賈璉這才一邊松著筋骨,一邊向賈母院去,過了垂花門進去沒多遠,到了廳上,就見丫鬟捧著一色的汝窯茶盅向廳上去,進了廳上,便見那日開祠堂分家時的長輩們都一一到了。♀
「璉兒。」賈赦面有喜色地喚了一聲,儼然是方才被一群人恭維著十分受用,一時間,也忘了還在為賈璉將官讓給賈珠做生氣。
賈母坐在正座太師椅上,邊上坐著賈代儒、賈代修。
賈璉心道最好有天大的事要說,不然的話,必有人要倒霉了,將在座之人一一見過後,又與眾人推辭一番,坐在了賈珍對面,笑道︰「方才恰書本翻到最後兩頁,心焦地要看最後兩頁,來遲了一步,不知今日是有什麼要事要商議?」
賈母將手按在身上石青倭緞長襖擺子上,細細去看手上翡翠戒指的水色,心覺叫賈璉有個忌憚也好,于是順著賈珍的話,笑道︰「璉兒,難怪那日你說將梨香院收拾出來了,原來是要將家塾搬過去。你大哥哥今日來說,很該那樣,不然家塾離著咱們東西兩府太遠,那些活猴一樣的小子沒個怕頭,在家塾里也讀不好書。」
賈珍道︰「是我這大哥哥失職,一直沒想到這里,多虧了璉二弟想著。」
賈代儒也捋著胡子,欣慰地看著賈璉,「璉哥兒小時不愛讀書,如今長進了不少。」
賈璉心里嗤笑一聲,忙惶恐道︰「莫非是我越俎代庖,做錯了,珍大哥今日才領著諸位長輩們來?若是如此,便當我沒說那話吧。」好一個順水推舟,竟然想將那烏煙瘴氣的家塾整個兒地搬到梨香院來。
賈珍道︰「璉兄弟,你我同姓一個賈字,有什麼越俎代庖的?今次是來問你那梨香院什麼時候祭拜祖師爺開學,也叫代儒爺爺早早地準備準備開課。」
賈璉看一把年紀的賈代儒躍躍欲試,賈代儒後邊站著的賈瑞雙目無神嘴角含春,儼然是順著進梨香院不知想到什麼好事上去了。
他原就不肯叫人賺了他的才要另開學堂,此時怎肯答應了賈珍?奈何這會子翻臉有礙他在族中的聲譽,萬一賈代儒有個好歹,他哪里擔得起,要回絕也要想個光風霽月的說辭。
賈珍靜靜地含笑看賈璉,不信一堆德高望重的長輩在,他能當面不給一把年紀的賈代儒顏面,待賈璉答應了這事後,他就當著人面,再以修繕祠堂為名,從他手上討個幾萬花花。
「代儒爺爺若肯來才是最好,原是想著代儒爺爺一生有三苦,想叫代儒爺爺安心在家教導孫子讀書,才不忍請他來呢。據我說,珍大哥身為一族之長,很不該再叫代儒爺爺一把年紀了還日日奔波教書,珍大哥不如將他們一家的花銷攬過去,一年給個一二百兩,也夠他們老的老小的小的嚼用。待兩三年後,能叫瑞兒金榜題名,咱們賈家一門也面上有光。」賈璉擒賊先擒王,先去勸說賈代儒。
「三苦」二字,叫那賈代儒听了,便老淚盈眶,忙拿了袖子去揩拭,回想起自己坎坷的一輩子,無聲地啜泣哽咽起來。
賈瑞慌張了,他原就沒懸梁刺股的決心,每日家隨著賈代儒去家塾,還能跟頑童們廝混在一處、以公報私勒索些酒戲,如今若被困在家中,那該如何是好?
賈珍不料賈璉反又叫他出銀子,忙道︰「璉哥兒,家塾里少不了代儒爺爺,若他不去……」
「不還有二叔嗎?二叔也是滿月復經綸,出口成章,叫二叔去學堂里教書育人,最好不過了。」
賈政哪里肯紆尊降貴地去教什麼書,只是不敢貿貿然拒絕賈璉,況且當著賈代儒的面說瞧不上教書匠,也不是他的行事,只道︰「我才疏學淺,去做了學監就好,萬萬不敢誤了子佷們讀書。」
「這就是了。身為族長,莫非珍大哥連這每年一二百兩也不肯出?」賈璉輕笑一聲。
五房的賈敕沉吟道︰「若換了璉哥兒做族長,怕是四五百兩,他也肯出。」
賈代儒因白得了銀子又能安心指點孫子功課,心下甚是贊同賈璉;賈代修則是為眼下賈璉的風頭正勁,不敢逆著他,于是雙雙道︰「璉哥兒果然仁義。」
賈珍只道賈敕是嘲諷賈璉,此時依舊不設防,笑道︰「璉兄弟說的,咱們賈家在京中的八房人,如今就咱們兩房人過得略寬裕一些。你又才從賴大那奴才家里白得了上百萬銀子,就拿出七八萬,專門接濟族里的老人就是。」
賈璉為難道︰「我確實那麼想,可若當真那麼做了,豈不是叫珍大哥這族長背上了不義的名聲?外頭人不知道的,若問起咱們賈家人‘你們賈家的族田、族產呢?為什麼族長不管?反倒叫個不是族長的人管?’,這麼著,咱們賈家人說什麼才能不損了大哥顏面?」只覺這賈珍沒本事收拾賴二,只會眼紅他抄了賴大家,又去看賈敕等人。
賈赦終于听出話里不對味來,原本眾人恭維他,他受用著,如今一听要賈璉拿銀子,立時肉疼了,于是連連咳嗽,有意喘息不停,指著賈璉罵︰「你代儒爺爺的事……自有你珍大哥呢……」又對賈珍道︰「珍兒,就依著璉兒的話辦吧。」
賈珍哪里肯,雖一年一二百兩看似不多,但誰知道這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況且開了例子,以後其他人家也仗著家里有子弟念書萬事不干來他這領銀子呢?正沉吟著不知該如何開口,那賈敕就道︰「說來,珍哥兒,不知咱們八房人的族產都交到你手上,那些個錢財到底用在什麼地方了?我閑時算了一算,咱們族里那麼些人沒地住,族里的房子里卻擠著百來號不相干的親戚;除了瑞哥兒,也還有好幾個該正經在家讀書的,偏沒銀子,在學堂里也不能清淨讀書;有幾十個一年能賺個上百兩銀子的差事如今落在外姓的親戚手上。」
賈珍一凜,心道賈敕哪里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拿這些事問他?笑道︰「叔叔瞧不見每年修葺祠堂、墳地要用多少銀子呢,況且年年家塾里,各家里紅白事,我哪一回少給了銀子?」
賈敷疑惑道︰「那些不是本分麼?珍哥兒,便是花了那麼幾個錢,族里每年的賺頭也還剩下好些呢。」
「正是、正是,前兒個我听見芸哥兒幾個喊你們府上的管家賴二爺爺,當真是反了天了!到底是宰相門前七品官,寧國府的下人們也不將我們當人看了。」賈敕道。
賈母、賈政看出苗頭不對,疑心賈璉狼子野心要做了賈家族長,母子二人對視一眼,心知賈珍也壓不住賈璉,此時他們貿然開口,若賈璉狗急跳牆了,他們兩個也會遭殃,于是二人雙雙裝傻充愣,一言不發。
卻原來那賈敷、賈敕等人過年時從賈璉手上得了不少好處,家中子佷又在賈璉手上得了差事,素日里子孫們念叨著不如分宗叫賈璉做了族長的話,他們心里就依稀有了影子,方才又听賈璉說因不是族長才不肯管,焉能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有道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賈敷、賈敕等稍稍衡量一番,因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句,就決心擁護賈璉了。
賈珍懵住,在心里咬牙切齒,暗暗發誓回去後整死賈敷幾個,忽地想,誰都知道賈璉是太上皇、今上欽點的孝子,論名望自己比不得他;誰都知道賈璉才發了大財,論錢財,自己也比不得他;論爵位,他是三品,賈璉還是一品呢,登時後背冒出涔涔冷汗,眼角抽個不停,知道這些往日沒個用場的窮親戚如今有了用武之地,只覺定是自己一心琢磨如何從賴二手上弄錢的時候叫賈璉鑽了空子,唯恐族產落到賈璉手上,忙道︰「那一年一二百兩銀子,我……」
「你們兩個這說的是什麼話?忘了大年里是哪個給你們送了過節的米糧肉菜?」親寧派的賈代修哆嗦著干枯的身子怒喝道。
賈珍松了口氣,他這族長也不是白做的,擁護他的大有人在。
「只給些米糧,怎不叫族里子佷們領了差事?莫非連授人與魚,不如授人以漁的話也不懂?況且,身為一族之長,眼瞅著學堂里鬧得不像話、族里親戚窮得揭不開鍋、家里下人踩在族中佷子身上,珍哥兒還有理了?」賈敕冷笑道。
賈珍連忙去看賈母、賈政,見他們二人不言語,又忙對賈代儒道︰「爺爺,您說句話吧。」
賈代儒還沒開口,賈敕、賈敷等紛紛道︰「我們三房是跟定了璉哥兒的,還請璉哥兒看在族里亂得不像話的份上,做了族長,領著我們三房分出去吧。」說罷,就帶著五六七三房齊齊給賈璉下跪懇請。
賈珍一愣,心道賈璉玩的竟然是「黃袍加身」那一招!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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