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連連點頭,也覺王熙鳳那句「寧*頭,不做鳳尾」很有道理,因又從王熙鳳這拿了些銀錢,趁著天黑買通角門上的小廝,去了一趟下人群房,叫她兄弟去一趟榮國府。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平兒兄弟在賈家後門轉悠半天,好不容易遇見一個略熟悉的人,可那人哪里敢直接領著他進府,只能正經地去正門上叫人通傳。
門上人听說是王家人,又沒老爺太太的帖子,先不肯傳,被平兒兄弟央求再三,才去尋了趙天梁。
趙天梁去見了平兒兄弟,略問了兩句,得知是為了王熙鳳的事,便當做笑話一般去說給賈璉听,待賈璉點頭,才領著平兒兄弟去見賈母。
賈母听說了王熙鳳的心思後,心里嘆息連連,摒開王家人咄咄相逼的事來說,王熙鳳落到如今這步境地,也有兩分是因為她的緣故,于是便滿口答應下來。
平兒兄弟謝過賈母,趕緊回去將這消息告訴王熙鳳。
王子騰夫人、賈母的書信先後送到金陵薛姨媽手上,這兩封信里兩件事對薛姨媽而言都是天大的好事。
薛寶釵也明白薛家今時不同往日,雖有些家財,也難叫薛蟠尋個正經的官家千金做妻了,又覺王熙鳳精明強干,日後約束住薛蟠,也能重振薛家家業,于是連聲對薛姨媽道恭喜。
薛蟠想起王熙鳳容貌艷麗、身量窈窕,也喜歡得很,只覺昔日不敢肖想的人物竟然鐘情于他實在是老天眷顧,但免不了憂心地道︰「舅舅肯嗎?」
薛姨媽心知王熙鳳進薛家是下嫁,也有些猶豫不決,唯恐被王子騰拒絕了面上不好看;隨後又覺王家女兒因賈母的緣故名聲受累,其他好人家未必肯要,此時他們家去求,也是幫了王子騰一個大忙。其他的還就罷了,最要緊的是,王熙鳳外有羞花之貌內有雷霆之厲,若是她能約束住薛蟠,這不比什麼都強?于是對一雙兒女試探道︰「不如先送信過去問問你舅舅的意思?」
薛寶釵搖了搖頭,「這信是賈家老太太受鳳姐姐之托送來的,鳳姐姐必是瞞著舅舅呢。♀不如咱們進了京都,母親當面去與舅舅說,許下聘禮若干,哥哥再跟著跪求一番,如此,舅舅不忍也便答應了。若是送信,倘若舅舅看了信,疑心起來,問到鳳姐姐頭上,豈不是叫她為難?」
「到底是你心細一些。」薛姨媽點了點頭,既然要叫王熙鳳入門,怎可不愛惜她名聲。
母子三人商議下,便有條不紊地整理行裝,安排下人看守金陵屋舍打發人進京打掃京城庭院,並將金陵鋪子上下打點一番,便一家舟車勞頓地向京城去。
進了京都,先住進了自家宅院,打發人給王家送信。隔了一日,薛蟠戴著赤金冠子,穿著一身絳紫掐金箭袖、水綠綾褲,踏著一雙粉底皂色小朝靴,打扮得英氣逼人。
薛姨媽、薛寶釵見了,只覺得王子騰見了薛蟠,定然挑不出錯處來,便令人多帶了禮物土儀,一家三口分別坐了轎子向王家去。
進了王家儀門內,王子騰夫人、王子勝夫人便領著王熙鳳姊妹並新入門的楚如慧來接,王子騰夫人見薛寶釵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暗道興許這位將來當真大有造化也不一定,親昵地拉著她的手,只說︰「幾位嬤嬤早幾個月就等在家里了,外甥女遲些隨著我去見見。」
薛寶釵見舅母這樣熱心,只覺進宮有望,面上只帶著淺笑心中卻躊躇滿志,瞅見一身紅裝的王熙鳳親熱地攙扶著薛姨媽,越發覺得薛王兩家親上加親是好事,又去看新進門的王仁之妻楚如慧,見她穿著樸素大方人淡如菊,不為嫁進了王家就一味地奢侈張揚,便覺這楚如慧是個值得交往一二的。
一家子親親熱熱地進了屋子里,薛姨媽見薛蟠看王熙鳳時一雙眼楮已經看直了,唯恐他唐突了王熙鳳,咳嗽一聲,笑道︰「我且帶著他們姊妹去跟哥哥說幾句話,許久不見哥哥了,甚是想念。」
王子騰夫人點頭,也察覺到昔日薛蟠不敢多看王熙鳳如今卻隔三差五地偷偷看她,偏那素來心高氣傲的王熙鳳此時又一直裝溫順溫婉,雖瞧出了些端倪,也只裝作沒看見,點頭笑道︰「老爺正在內書房里等妹妹外甥外甥女呢,你們且去吧。」
薛姨媽笑著就領薛蟠、薛寶釵去王子騰內書房中去,雖因人在王家路上不便囑咐什麼,但也以眼神告誡薛蟠老實一些。
一進內書房,就瞧見王子騰正襟危坐地坐在西間書桌後等著呢,薛寶釵疑惑地想︰昔日也進過京,雖她不大記得了,但卻不曾听她母親提過她舅舅有這般鄭重其事地等候,莫非舅舅也是有意將王熙鳳許給她哥哥?
「見過舅舅。」薛蟠、薛寶釵兄妹待婢女拿了蒲團過來,便跪在蒲團上給王子騰磕頭。
王子騰連連叫他們起來,捋著胡子欣慰地道︰「妹夫過世幾年了,不想妹妹也將一對外甥外甥女撫養大了,看蟠兒、寶釵,都是將來大有出息的,妹夫在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薛姨媽听兄長提起亡夫,紅著眼眶哽咽道︰「還要多虧哥哥幫扶,不然我哪里有本事熬到現在?」
王子騰忙命薛家三人在他手邊坐下,再三看薛寶釵,見她恬淡隨時,氣度遠不是尋常女子可比,又笑道︰「外甥女的造化,定比外甥還大呢。我們家里幾個竟是連她一半也不如。」
薛姨媽笑道︰「她小孩子家,哪里禁得住夸,不過是略安分一些罷了。」敘說了幾句家常,再三感激王子騰替薛家尋了嬤嬤後,又對薛寶釵道︰「姑娘先去跟你舅媽、嬤嬤們說幾句話,我稍後就來。」
薛寶釵答應著,又起身沖王子騰福了一福,這才退了出去。
王子騰心下納罕,疑惑薛姨媽支開薛寶釵有什麼話要說?
薛姨媽待薛寶釵走了,就為難地坐在椅子上道︰「上會子鳳丫頭進京,這沒臉沒皮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的東西見了鳳丫頭,立時惦記上了,求了我許多次,唯恐哥哥看不上他吧,一直沒臉開口。如今听說鳳丫頭跟賈家那邊的事不成,才敢斗膽提上那麼一句。」
王子騰怔了怔,緊緊地抿著嘴一言不發,先覺薛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畢竟如今的薛家跟薛姨媽當初嫁入的時候迥然不同了,王熙鳳嫁進去,未免太屈才;可其他人家,又當真找不到合適的;雖他發狠要令王熙鳳進王府,可王府哪里是那麼好嫁的,那些看上王熙鳳嫁妝樂意娶的落魄皇族,連他也看不上呢;既然薛家肯娶,那就再不怕薛家被榮國府籠絡了去,破船還有三千釘,薛家雖今時不同往日,但家底也還頗為豐厚,又有一個才德兼備,將來定有大造化的小姑子,如此也不算委屈王熙鳳。于是斟酌再三,在心里已經答應了,只是唯恐王熙鳳那邊不滿,鬧出什麼話來叫他面上難看,便叫人去王熙鳳處旁敲側擊一番,待听王熙鳳那邊說一切由他做主,便立時答應了。
薛姨媽歡喜不盡,薛蟠更是心花怒放。
王子騰少不得要說幾句定親之後便要痛改前非的話訓斥薛蟠,隨後又道︰「鳳丫頭與賈家的事你們也知道,那些都是賈家老太太、二太太做出來的虧心事,與鳳丫頭不相干。」
薛姨媽連忙應承道︰「哥哥放心,一家骨肉,難道我們會看輕鳳丫頭不成?蟠兒這一路上還為鳳丫頭抱屈呢。我也巴不得叫鳳丫頭日後幫著我打點家里,幫扶蟠兒正經地做買賣。」
王子騰鼻子里重重地一嘆後,又將賈家如何背信棄義說了一通,連帶著把許家也說了。
薛姨媽很有些尷尬,這才知道與王家結親後,薛蟠與許玉珩那邊的來往也只能淡了,權衡利弊後,而今也不覺許玉珩、賈璉那邊有什麼要緊的。心知薛蟠重義氣,唯恐他頂撞了王子騰,忙笑道︰「鳳丫頭不是尋常的女子,她的聘禮自然也要多一些。」
王子騰一听,越發覺得這親事做得好,只說︰「與你嫂子商議聘請媒人合八字挑日子的事吧。鳳丫頭父母早逝,咱們做叔叔做姑姑的,萬萬不能虧待了她才是。」
薛姨媽听出王子騰有意要大操大辦王熙鳳的親事,因高攀了王熙鳳,趕緊答應了,又見忠義親王府派了長史來,忙領著薛蟠出來,在門外遇上王仁,又叫薛蟠隨著王仁去京都里轉一轉,自己去跟王子騰夫人說話。
薛蟠如在夢中,好半日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能娶到王熙鳳,出了王子騰書房神思飄渺地憧憬著婚後的神仙眷侶,听王仁嚷嚷著叫他請吃酒,便豪爽地道︰「大舅要吃酒,這費個什麼事?我領著大舅去自家酒樓里吃去。」
王仁听了甚是歡喜,當即攬著薛蟠親熱地喊起妹夫,尚且不知王熙鳳因他先前失言已經對他有了防備之心,只覺有了個珍珠如土金如鐵的巨富妹夫,將來銀錢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二人出了王家上馬後,行了兩刻鐘,便到了薛家在鼓樓西大街上的酒樓,望見隔壁一家叫做花弄影的酒樓門前門庭若市,自家酒樓里只有寥寥幾人。
薛蟠納罕起來,進了自家酒樓就問︰「隔壁的酒樓是誰家的?怎人那麼多?」
掌管的見東家來了,趕著作揖拜見,隨後有些酸不溜秋地道︰「那原是賈家大總管賴大家的,賈家璉二爺連奴才的家財都搶!如今璉二爺接手了,不知怎地弄出滿屋子的西洋家伙物件來,引得那些眼皮子淺的都過去湊熱鬧。」
「什麼樣的西洋物件?」王仁听說是賈璉的酒樓,就有心過去鬧事。
薛蟠新近管了些買賣——雖他給伙計們添了不少亂子,但好歹算是他上心了,此時听了掌櫃的話,心覺那些洋貨價格高昂,尋常人家有個一兩件,就十分體面了,哪有拿出來在酒樓里用上的,也待要去看,與王仁一同拐出去向隔壁去,進門後雖不曾看見什麼洋貨,但四下里貼著的牌子幌子上有幾句花樣子一般的洋文,就連他也被唬住,不免覺得這酒樓不是尋常人能進的,還不曾向內走幾步,忽地听一陣咚咚腳步聲傳來,抬頭就見酒樓上下來一個額前箍著大紅抹額、穿著一身朱紅衫子的俊朗少年。
只听那少年邊下樓邊扭頭對樓上人道︰「這還了得?珠大哥本就體弱,哪里禁得住這個?少不得性命要斷送在那了,須得盡早跟璉二哥說才行。」說話間,已經出酒樓幾步。
薛蟠不听這話還好,听了,立時撇下王仁快步跟上那俊朗少年抓住他袖子問︰「可是我珠大哥出事了?」
那男子便是與賈璉交情甚好的馮紫英,馮紫英雖不認得薛蟠,但听他言語里與賈璉親近得很,就邊向外走,邊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隨著我去榮國府尋璉二哥說話去。」
「哎——」薛蟠剛答應,膀子就被王仁捉住。
「妹夫,你忘了咱們家跟賈家有仇了?」王仁挑起眉毛睥睨著薛蟠,心道這人還當真是個大傻子,才跟王家結親,立時就攙和到賈家的事里去了。
薛蟠怔了一怔,這才覺察到這門親事也不是十全十美,咬牙重重地嘆一口氣,只得望著馮紫英英姿颯爽地騎馬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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