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養著的兩個老嬤嬤足有七八十歲,一個姓李一個姓王,俱是鬢發蒼蒼、規矩嚴厲之人。♀
往日里許青珩有許老太太親自教導,這兩位老嬤嬤便也樂得清閑,如今這二人正聚在一處坐在椅子上曬太陽,望見許青珩紅腫著臉皮過來了,忙喊著心肝地將她迎過來,叫她坐在李嬤嬤坐的椅子上。
許青珩推辭不肯,勉強笑道︰「老太太叫我來跟兩位嬤嬤學規矩。」
李嬤嬤、王嬤嬤兩個鶴發雞皮的老人,听許青珩這樣說,卻也明白許老太太的意思。
李嬤嬤摩挲著許青珩的臂膀道︰「到底是老太太英明,婉婷姑娘鬧了這麼一出,怕咱們家姑娘的名譽也有所損害。少不得我們對姑娘要嚴厲一些了,姑娘心里得明白我們是為姑娘好,千萬別在心里埋怨我們才是。」
「不敢埋怨兩位嬤嬤。」許青珩又連連請這兩個無兒無女的老嬤嬤坐下,因听老嬤嬤用一個「鬧」字來說黎婉婷,不免又在心里為黎婉婷鳴不平。
「為了個丫頭就這樣,實在犯不上。」對黎婉婷之事一時半截的王嬤嬤拉著許青珩的手,待要拍一拍,又見許老太太已經打過她的手了,此時一雙白女敕的小手青青紫紫,「誰家里沒有這樣的事?況且咱們大爺已經將人打發了,她還這麼著,就有些得寸進尺了。」
「正是,那些丫鬟不過是個玩意,還怕大爺糊涂地為了個丫鬟寵妾滅妻不成?」李嬤嬤聲音滄桑地附和,見許青珩臉色不好,這才又緩和地道︰「縱然是看不上那丫鬟,也該暫時忍了一口氣,待過兩些時日,大爺自然就對那丫鬟淡了。待到那一日,要怎樣,還不由著婉婷姑娘了?」
許青珩勉強堆著笑,眼前不禁又晃過賈璉信上寫著的「什麼都改了卻什麼都沒改」,從滿腔激情到一心無奈,雖不苟同這兩位老嬤嬤的話,卻含笑應對著,待這兩位老嬤嬤訓完了話,天色已經黑了,走回自己屋子的路上,肚子里便咕咕叫了兩聲,回到屋子稍次間中,洗了手等丫鬟去端飯菜來的空當,便從百寶子上拿了玻璃匣子下來,帕子梨花木木桌上,將匣子里的十二生肖倒了出來,拿著食指一一將桃核上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推正了細看。
「姑娘,老太太說將四爺的信拿給姑娘看。」五兒說著,又將許青珩丟在許老太太房中的信展開了放在許青珩面前。
許青珩頭會子覺得自己會錯意了,黎家、袁家、許家便罷了,她以為賈家最是要改的徹底的,偏賈家也是改了等于沒改;變通的法子,在旁人家可行,可在火眼金楮的賈璉手上,他若有心,是斷然不會許人用這變通法子的,手腕上的金鈴鐺叮當地響了兩聲,這清脆的聲音沒來由地叫她听著膩煩起來,拿著右手去月兌左手上的鐲子,偏手掌生得太過白胖,用了力氣也拔不下來。♀
「姑娘別傷到了手。」五兒不解鐲子哪里得罪了許青珩,見她將自己的手勒得通紅,趕緊叫人拿了水盆、皂角來替她摘鐲子。
五兒不知,許青珩這會子失魂落魄的,只覺自己還戴著幼時的鐲子,便永遠都是小孩兒,由著五兒給她摘鐲子,啞著嗓子問︰「你說,四哥的話什麼時候是真的,什麼時候是假的?」
五兒不知她為何這樣問,低著頭也不接話。
「原來他說的話,最要緊的就是挽回顏面那一句。」許青珩待要冷笑,又笑不出來,只覺自己往日太過幼稚,倘若自己對賈璉的話將信將疑,不信他的,便不會給黎婉婷去信告訴她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覺「與個丫鬟計較實在有*份」,倘若自己在信里一味地勸說嘲笑她太過鑽牛角尖,興許黎婉婷便不會答應嫁過來,便是嫁過來也會因覺這世上並無「例外」而乖乖地依著世情老老實實地活在許家。
如此一想,許青珩也有些鑽牛角尖地以為黎婉婷死了,也有她的兩分責任在里頭,于是待六兒將一碗粳米粥、四樣小菜擺在面前,便含淚吃了小半碗粥,太陽打西邊出來一般叫人拿了一本《烈女傳》來翻看,待五兒催促她洗漱睡覺了,只覺兩只腕子上沒有鈴鐺空蕩蕩的,躺在床上,向枕頭下一模,偏模到的又是被自己奉為圭臬的賈璉的信,立時坐起身來,掀開枕頭將信一一拿了出來,通通遞給五兒道︰「拿去燒了吧。」
「姑娘,這可是四爺的信。」五兒睜大眼楮,不解許青珩這是怎麼了。
「拿去燒了吧,若叫人看見了,反倒要生出是非來。況且,雖沒定親,但兩家都明白這事,日後咱們也要避嫌,若非必要,不見也好。」許青珩賭氣地躺在枕頭上,兩只眼楮腫脹得竟有些合不攏。
五兒見許青珩忽然要「規矩」了,心里嚇了一跳,不敢逆著她的意思,只得捧著那些書信去燒掉。
許青珩側身躺在床上,拿著手捂著眼楮不知不覺又哭了起來,忽地覺察到有人摩挲她的後背,一轉頭便望見許老太太坐在床邊和藹地看她。♀
「老太太——」許青珩哽咽一聲,立時抱著許老太太無聲地哭了起來,「……原來四哥滿嘴義正言辭,不過是拿著婉婷姐姐的遺命替婉婷姐姐遮羞,並非是真心實意……」說著話,又再次沒了聲音,張著嘴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若不是這樣,你道我跟你祖父為什麼這樣喜歡他?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他的話多荒唐,只管跟著他的話應下來總不會錯。」許老太太摟著許青珩,見才一日她的小臉就顯得瘦削了不少,再想起黎婉婷的事來,越發心如刀絞。
「可……」許青珩又只說了一個可字,便什麼都說不出了。
許老太太笑道︰「你還年輕,不知什麼叫做順勢而為,若不依著他的話辦,你婉婷姐姐沒了,就是黎家恨咱們家;如今依著他的話辦了,就是你母親、你姑姑都同仇敵愾憎恨那些奴才。不然,難道我們許家黎家要翻臉不成?難道我們許家要亡羊補牢,低三下四地向黎家求和,然後叫你哥哥好端端的娶個黎家庶出的丫頭?」
許青珩原本就說不出話,這會子越發說不出話來了。
「明兒個一準有人來安慰我這白發人送黑人的,你只管跟著瞧瞧吧。」許老太太拿著帕子替許青珩擦了眼淚,從床邊站起來,又叮囑五兒、六兒,「多勸著姑娘吃些東西。」說著,便緩緩地起身向外去了。
許青珩听許老太太的意思,又像是她錯了,重新躺在枕頭上,滿月復心思地輾轉反側。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果然就有許老太太房里的老嬤嬤來催促五兒、六兒過去。
許青珩挑了件翠綠的衫子穿著,因許老之安、袁氏等還在,不可打扮得太素淨,便在鬢上簪了一朵白花,臉上略敷脂粉地領著丫鬟順著抄手游廊向許老太太屋子里去,人過去了,許老太太偏打發她留在西間炕上做針線,又發話不許她出來見人。
許青珩心中不解,只百無聊賴地纏著絲線玩,听見外頭丫鬟報道「賈家老太太,袁家老太太、太太,劉家老太太、太太、大女乃女乃來了」。
因听說賈母來了,許青珩便離開這榻,去碧紗櫥上一扇蒙著青紗的小窗後站著,向外一看,果然望見很是富態的賈母與幾家的老太太、太太、女乃女乃們都過來了。
眾人進來後,略寒暄了兩句,彼此讓了座,便听賈母咬牙切齒地道︰「都是那起子白眼狼惹出來的禍事!我素來知道你們家的姑娘是又知書達理又安分大方的,她那麼個好人,竟然被人活活地給……」說著話,便拿著帕子抹眼淚,「我听了你們家的事,氣得一宿沒睡,見了璉兒,就對他說︰‘別看著事是出在許家,咱們家一時半會沒事就能高枕無憂了。趕緊地將家里那些挑三挑四包藏禍心的下流種子都打發出去。’璉兒听了我的,困得兩眼發青了,也不敢去歇息,立時帶著府里的一群男女管事們將滿府里不安分的都打發出去了;我原看我們家珠兒媳婦一個人伺候珠兒太過辛苦,也要打發個丫鬟去幫忙,听說這消息,哪里還敢送去。」
「可不是麼?我們家听著也嚇了一跳。雖那仵作說並無可疑之處,但若無可疑之處,玉珩媳婦那麼個識大體的人會懸梁?據我說,該再請兩個仵作好好查一查才是,定是那賤婢下了毒手!」袁老太太道,這話說完,又自己答道︰「哎,我老糊涂了,咱們雖是中等人家,但家里的姑娘豈是肯叫個仵作去細查的?怕是寧肯吃了暗虧,也不肯叫人動了姑娘一根指頭。我連著罵了家里的老爺、小爺兩天,只告訴他們‘若貪一會子快活,留下禍根來,這以後可怎麼著?’,又叫家里的管事媳婦們好好盯著家里的年輕丫鬟,挑出幾個狐媚子打發出去。」
許老太太苦笑道︰「並沒什麼暗虧不暗虧的。我也埋怨老太爺小題大做,他偏不信,非說要殺一儆百,非要吵吵嚷嚷地要整治府里的規矩。」
「老姐姐,明人不說暗話,你們家受了這麼大委屈,我們還能不明白你們嗎?」劉老太太忙道。
許青珩隔著紗窗將眾人的神色看在眼中,見沒一個人肯信許家沒有「暗虧」,慢慢地離開這紗窗,又回到炕上坐著,心想︰是了,許家的那些看似「離經叛道」的事,在外人眼中不過是遮羞的幌子;倘若許家沒甚動作,只將黎婉婷風光大葬了,人家還以為許家虧待了黎婉婷理虧呢;如今許家沒做什麼卻放出許家為黎婉婷連同黎家一同整治府中女僕的消息,再無人懷疑黎家許家會恩斷義絕——怕黎太太、黎碧舟這會子也沒回過神來為黎婉婷向許家討要「公道」。
看似是黎家逼著許家改了規矩,實際上,又何嘗不是黎家順著許家給的台階下了台?
如今黎家沒錯、許家也沒錯,錯的就是罪大惡極的素琴、孫四娘、孫閱了。
外間里頭滿滿的都是咒罵黑心奴才的話,許青珩待到一個時辰後,眾婦人被請去花園里吃宴席時才從碧紗櫥中走出來。
「你可能想到比這更好的法子來化解黎家、許家的尷尬?」許老太太很有些蒼涼地坐在空曠的明間里,一雙蒼老的眸子嘲諷地望著許青珩。
許青珩嘴唇一動,原本許家、黎家該是要互相攻訐才合常理,如今兩家齊心合力去罵賤婢,自然是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
「你原瘋瘋癲癲地說些放了天下奴籍的話,卻不想如今各家子更防著奴婢們,對她們約束更多了吧。」許老太太又嘲諷地問。
許青珩聞言緩緩地點了點頭,此情此景,非事與願違四個字不可描述。
「日後跟著璉哥兒多學一學,瘋瘋癲癲可以,但要瘋到點子上。」許老太太看許青珩萎靡不振,便又適可而止地不再訓斥她。
許青珩低低地答應著,辭了許老太太,便向黎婉婷的靈堂走去,先望見錦被繡褥中黎婉婷靜靜地躺著,給她上了一炷香,這才在許玉珩身邊跪下。
「哥哥,四哥那天的話,你信嗎?」許青珩扭臉看著一直不吃不喝憔悴非常的許玉珩,不免心疼起來,靈堂里素淨非常,因黎婉婷年紀小,陳設也不甚隆重。
「什麼話?」許玉珩反問,眼楮盯著黎婉婷的靈床,總以為她下一會子就會翻身坐起來。
「就是那什麼碧汀社的事。」許青珩捧起許玉珩面前的碧螺春遞到他嘴邊,見他不喝,才又將杯子放下。
「……那會子傷心,便信了,回頭想想,一點都不信。弄個標點他尚且謹小慎微,又怎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放了什麼奴籍呢?」許玉珩嗓音低沉地說,嘴唇裂開之後嘴里盈滿了一股腥甜,「可我信他的心意不壞。」至少在那會子所有人都傷心地失了分寸,黎家許家眼瞅著就要反目成仇,還有個賈璉果斷地替眾人拿下了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不然,許家黎家當真要反目不成?
許青珩听了,兩只手互相握著手腕擱在膝上,蹙眉想到底他們男人們更明白賈璉的心思,于是又問︰「那他不改就不改罷了,為什麼明明沒改對外嚷嚷著說改了卻又要寫信告訴我沒改呢?」
「嫌你煩,礙于教養又不能直白地說,寫這句是叫你別做沒用的給他添亂。」許玉珩拿著錫箔紙撒在火盆中。
許青珩猛地坐直,須臾又懶懶地耷拉下肩膀,仔細想了一想,不禁拿著手往自己頭上一拍,听許玉珩這意思,是她將人家的客套當成好客了,先失落地想原來四哥並不像她以為的那麼平易近人,隨後又鼓起斗志來,心想還沒三媒六聘賈璉就先教訓起她來,若還對他的話篤信不疑,將來進了賈家門,豈不是要任由著他揉圓搓扁了被他牽著鼻子走?可見那些虛虛實實、綿里藏針的手段,她學得還不夠,還該再接再厲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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