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女凶猛 第36章 戰心

作者 ︰ 寶金

白瑯的話雖然是這樣講的,然而秦念時常上城頭來,他也不攔著——那些士兵自然更不阻攔,秦念的身份,如今竟是想去哪兒便去得哪兒了。獨有一樁白瑯是說明了的,上城頭時,她須得穿著甲冑。

那城下的突厥兵卒往上看,若諸人皆著鎧甲,只怕一時也難以分辨誰是誰,但若獨秦念一個穿了錦衣長裙,那簡直便要做個活動的箭靶子了。

只是一樁事情著實蹊蹺——那突厥大軍圍了城,該是勢在必行要取了落鳳城之意,卻始終不曾下死力攻城。也有一日不斷的沖鋒,然而那沖鋒的勢頭,在秦念看來卻比上一次要弱了太多了。

她初時尚且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然而待得白瑯向她詢問她守城之時敵軍攻勢如何時,秦念心底下那一份疑惑便越發大了。

第二日,她上城牆時,手上便捏了一卷兵書。她也不多話,只將那一卷書冊遞給白瑯,便見得他眉心微蹙,之後點了頭。

「白將軍……如何看?」秦念道。

白瑯修長的指尖戳著她用墨筆勾出的字跡,臉頰上浮出一個意味未明的笑,道︰「十則圍之——你以為,他們打不下落鳳城?」

秦念點點頭,她抬起頭,看著白瑯的眼,鼓起勇氣道︰「我不知曉自己猜的對是不對。若他們那邊,果然有我朝過去的叛賊,那麼行兵布陣之法也該有些兵書上的影子。若說野外遭遇,想要包圍敵軍,尚需八倍十倍的兵力,如今他們圍城,更該要人多勢眾才對。可如今這五萬軍士非但人數不夠,看著,也不是想要好生打仗的意思。大抵他們自己也不曾想過要攻下落鳳城吧?」

白瑯不言,只是笑了笑,目光遠遠投向那些在城下沖鋒都無精打采的突厥士兵,好一陣子才道︰「這麼聰明,怎麼生成個女孩兒呢。」

「這……」秦念一怔,方省得他正是在夸獎她,臉上不由一紅。

「他們自然不是真急著攻城的。」白瑯沉默一會兒,道︰「五萬騎軍,想攻下落鳳城難,與我朝的軍士死戰,卻或許能贏。彼時落鳳城,自是囊中之物,刀俎上肉。」

秦念臉上不由一霎變色︰「白將軍的意思……他們當真就是要騙堂兄所部死戰?咱們是中計了麼?」

白瑯並不看她,微微揚起下巴。沙場上塵土漫天,卻更顯得天光照得透徹,那陽光透過他眼睫照下,便是面色猶蒼白,卻煞是俊美無雙。

「秦將軍他們……自然是知道的。」

許久,他方道一句。

伴著這一句話聲落地,秦念心頭的一陣子慌便安妥了下去。可就在這一刻,白瑯的眉峰猛地蹙起,一步跨前向城垛,他什麼也不曾說,只是這神色落在秦念眼中,卻分明看出了些許震驚。

她沿著他目光看去,突厥人的軍陣之前,卻正有一人騎了馬,慢悠悠出了人叢。而那些先前沖鋒廝殺的軍士,卻盡數已然回了本陣。

那人手上提著的一雙銅錘,看著是頗為沉重的樣子,他身形頗為高大,便是在那一眾壯碩的突厥武士之間,也顯得頗為特異,然而也不過如此罷了。只白瑯面上那一刻的恥辱與憤怒,卻極其分明。

「那個傷到你的人,便是他?」她月兌口問道。

白瑯不答,只是抽了箭搭上弦,將弓拉滿,卻復又放下,瞥瞥秦念,笑一聲︰「是。」

「……為什麼不射死他?」秦念道。

「且看他們要做什麼。」白瑯道︰「你往我身後站!」

秦念不意他突然呵斥自己一句,一怔之下,卻听得那突厥軍陣里爆發出一片喊聲。她雖然听不懂他們的言語,然而久戍落鳳城的士卒們面色皆益發難看,可見說的不是什麼好事兒。

「……他們說什麼?」她狠了心,才能問出這一句。

「他們……」那士卒期期艾艾,半晌道︰「他們說,白將軍……是懦夫。」

秦念心知這一句回答白瑯也一定听到了,然而卻不想他面色如常,連方才初見那悍將之時的驚訝之色都蕩然無存。

「我听得懂。」白瑯回頭,瞥了她一眼,道︰「他們的言語,遠比這一句懦夫難听了。不過是動動口舌的事兒,由他們說吧。」

「他們……想激白將軍出城一戰?」秦念揣測道。

「也許是。」白瑯突然笑了,轉身而去︰「等吧,等到時機成熟,總會有一戰的機會的……」

秦念不知他要去做什麼,驚訝之中,又听得城下一片轟然喊叫,不由望過去,卻生生驚得面色發白——那名高壯的武士,此時正提了一只鍍了銅的牛頭,往天上一拋。之後抬手揮錘,正砸了個正著,將那牛頭擊得粉碎。

人骨哪兒有牛骨硬?听得底下一片贊嘆炫耀的喊聲,秦念只覺手心出汗。這一錘,若是砸在人身上,還哪兒有命在?白瑯能在胸口挨了一擊的情形下活下來,實在已然難得了。

四顧那些個士卒也皆有懼色,秦念不由有些懊惱。這一眾突厥人做這樣的行止,不僅是意在辱激白瑯,也是存了驚嚇天軍士卒的意思了。如這樣勇武之士,真若是兩軍沖殺之時未必能逆天,可叫人看著,也實在會為其神勇而心涼。

他們想激白瑯出戰,那是做不到了,可叫天軍士兵畏懼的目的卻已然達到。

秦念有些牙癢,她卻是想一箭射死那提著銅錘的軍士了。只是眼看著他周圍圍上了一群敵軍,想來便是開弓放箭,亦未必能中得了他,也只好接著竊恨。

接下來的數日里,突厥人的進攻依然是做做樣子,只是時不時由那位力士出來表演一番。從錘碎牛頭到手撕活羊,底下的人吆喝著,上頭的人看著。♀只是看的人面色各異,有的驚訝,有的畏懼,有的如秦念一般不安,也有人面色如常——那面色如常的,便只有白瑯一個。

秦念也並不是時刻能見得白瑯,他一日之間總有那麼二三個時辰是哪兒都尋不到的,而往往見得下頭的力士展示完他的神勇之後,白瑯便下了城牆,及至太陽快下山了才回來。

她實在想不通他去哪兒了,所幸突厥人也並不借機攻城,兩軍對壘的局面,便一直這般維持了下來。

直至十余日後,白瑯看完那力士手舞銅錘碎了一塊石頭之後,並不如往常一般消失,反而轉身,不知從哪兒提了一桿長槍起來,向軍卒道︰「開城門。」

因了白瑯一力承攬了所有軍務,並不麻煩她的緣故,秦念如今也不常上城樓了,然而此刻她卻偏生在場,听得這一句,不由驚道︰「白將軍!」

白瑯停了腳步,看她一眼,不言語,目光卻分明是等她下一句話。

秦念心頭如同點了一把火,她張了口,卻什麼都說不出,許久方能道︰「您要出去,與他決戰麼?城中兵力不足,您又帶著傷。」

白瑯微微眯了眼,他這動作並不是笑,卻仿佛有某些溫和的承諾。

「等著。」他小聲道,提著那一柄槍便一步步下了城樓,上馬。他動作不快,秦念看得分明,卻因了這一份不急不緩而更揪心。

便是白瑯自己有什麼打算,她也還是怕啊。

白瑯身上帶傷,未必能打過對方,而若是他失手了,大開城門的落鳳城,如何守?

秦念也听說過斗將的說法,然而她從不曾見過。似乎從很久之前,便不再有人用這般方式來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了——兩員將領的生死相搏,如何就能左右整個戰局?

然而無論秦念的心繃得有多緊,她也只能听著城門緩緩開啟的吱嘎聲。

白瑯才是將軍,她沒有發號施令的身份,只得看著。

看著他策馬出了城門,身後跟著的,唯有三十多名黑甲黑馬的騎手。

秦念並不知曉他們是誰,也不曾在城中見過這般打扮的軍士,不由睜大了眼。對面突厥軍人們原本正在喧嘩,見得這一群人前行而來,也不由一靜。

之後,那位強悍的力士也出了本陣。他卻不帶隨從,竟是單人獨騎來拼命的意思。

這是如何的一幕——原本當先的白瑯勒住了馬頭,黑馬一步步後退,而那突厥力士原地停留了一會兒,竟仰天大笑起來,用本族的語言喊了一句什麼。

便在這一句話落地之時,白瑯與他同時策馬沖向了對方。秦念只覺一股子血凝堵在了胸腔里頭,她喘不過氣,連心都要跳不動了。

難得的秋末晴天,那熾烈的天光在他們的鎧甲上槍尖上錘鼓上晃動,照得人眼花。然而便是這般,秦念也分明見得對方的力士已然掄起了巨錘,朝著白瑯砸落。

二馬相近,白瑯卻不避不讓不架。

秦念那一霎只覺絕望滅頂,可便在這一瞬,白瑯那匹戰馬再次如許久之前在狼陣中月兌困一般,于不可能之處生生加速,向前沖了半個馬身。

說來是很快的一霎,她卻分明見得白瑯手中的長槍沒入了對方的胸膛——她甚至看得到白瑯是先放開攥在槍桿前段的左手,後才松開推動槍桿後部的右手的。

那一柄長槍,從鋒銳至槍纓再至槍桿,直至槍尾的稜銳,如同一道神光,洞穿了那名力士的胸膛。而那一雙錘,呼嘯落下,卻正落在白瑯乘馬之後。

血在那一道銀光之後潑濺出來,那一瞬,秦念只覺渾身如同沒了骨頭一般。而白瑯那匹黑馬在疾沖之後剎住勢頭猛然轉身。

秦念不知白瑯是怎麼又攥住那柄浴血的槍的,只知黑馬轉側之際,他手中的槍桿砸在了彼人的頭上。

那人從馬背上跌落,撞起地上飛塵。

這一回,換了白瑯所率三十名黑甲軍士齊聲高呼將軍神勇。

彼方自然也不甘被駁了面子,自有百十人沖將上來,然而白瑯那黑馬神駿,早沖回本陣。這一場卻換了那些軍士沖擊。

秦念並不知這些人物都是哪兒來的——那些突厥士卒們借著駿馬的沖力向前,掄圓了馬刀砍過來,氣勢自是洶洶,卻並不是對手。先前沖近的,盡數被天軍將士的馬槊挑下馬來,而後一批靠近的,彎刀正斬在盾牌上,自己便被同樣鋒銳的馬刀劈斷了血脈。

不過是片刻之間,落鳳城下已然丟下了七八十具突厥軍士的尸首,而白瑯所帶軍士,雖有輕重傷者,卻並無一人落馬的。他們結了陣勢,護著已然拉轉馬頭的白瑯,緩緩退入城內。饒是突厥軍士勇悍,這一霎卻也不敢冒進。

秦念見此,只覺的終于喘上了一口氣,眼前卻是冒起一片金花來。她險些被白瑯這不要命的人物給嚇瘋了,如今回過神兒來,方覺得背上手中,*一片盡是冷汗。

而她驚魂甫定,城牆內側便現了白瑯的身影。

他下了馬,摘了頭盔,信手拋給了跟隨的軍士,向她走過來。他臉上有大顆的汗珠,步伐也甚是沉重,然而目光神色飛揚,顯然手刃了仇人極是暢快。

「白將軍。」秦念不覺聲音中已然多了幾分嗔︰「真真是要嚇死人了。」

白瑯不答她的埋怨,只站在她身邊,唇邊微微勾起,目光瞥下城去,道︰「這一回,是有些險。」

「他們也怪得很!」秦念道︰「他們便是要立威,也總該有個念頭吧?這樣耀武揚威,難道只是為了恫嚇我們的將士?」

白瑯靜默,不知在想些什麼,可秦念知曉,她說話,他是听得到的。

「……他們,也是知曉咱們大軍已然不在城中了吧?」秦念輕聲道︰「他們怕被包裹住,里外夾擊?所以用這般法子嚇唬咱們,好教軍士不敢出城襲擾?」

白瑯看看她,輕聲一笑︰「痴女兒。如今方想通?」

秦念抿了抿口,道︰「我還想通了另一樁事情,卻不知……白將軍許不許我問?」

「問便是。」

「您要等的時機,便是今日……今日又算得什麼時機?莫非,您親自上陣斬敵,是要為咱們的將士壯膽,好……」

白瑯一雙明澈的眼楮看了看她,將手指比在了唇邊,秦念見這動作,竟不知怎的心頭一酥,忙垂了頭。

她竟然全猜中了。

白瑯初時便說敵將有勇無謀,這倉促之間的對戰,他必是有信心才會出擊的。若是能斬了敵將,自然是極大提振士氣的法子。

然而若說提振士氣這事兒,總歸是到得大戰之前再做才最是得宜。

他今日開城斬敵,只怕里外夾擊破敵之日,已然不遠了。只是她擔心他吃虧,卻是白白心慌了如此久!

到底她是個女兒家,他怕她擔心,也不欲她在這一場戰爭中牽涉太多的吧。女子當守心夫君兒女,不該有什麼天下戰事的謀算,這一樁,秦念她自己也是知曉的。

然而,事情到得自己身上,哪兒有能不擔心的呢。

「若是什麼時候,堂兄所部回來了,白將軍請務必與我通傳一聲啊。」她道︰「我不會亂走動的,就在城牆上為你們點燃火把松明,照亮。」

白瑯不曾言語,只是點了頭。秦念便當他是應許了,卻不料當日夜間,大戰果然開始的時刻,他卻壓根兒沒去給她通風報信。

戰場雖在城外不遠處,可將軍府乃是落鳳城最中央的地界。秦念睡得香甜,那遙遙的殺聲哪兒能吵醒她?待得天亮睜眼之時,已然是全城歡慶大破賊兵,殺豬宰羊的時分了。

彼時秦念當真只覺一口血沖到喉頭上。此戰得勝,她便該回京中了,這一晚的廝殺,她若是錯過了,只怕一輩子都再也不會有機會能穿著戎裝站在白瑯身邊了,更再無緣得見烽火彌天的場面——那雖然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可在落鳳城的城樓上,有她自降生以來光華最盛的一段時光啊。

她這一份不爽利,是沒法子說給別人听的。連林氏見了她的不甘願,也頗感無稽︰「白將軍不叫你去才是對的!如今他在城中,也不必你一個嬌怯怯的女孩兒去指揮戰事,你何須上趕著做辛勞的事兒?再者戰事一起,哪兒也未見得是安生的,你若是出了個什麼事情,豈不更不好交代?」

「阿嫂說得我仿佛是個累贅……」秦念小聲道。

「怎麼能說是個累贅呢?!」林氏仿佛也覺得自己先前的言語有些不當,忙改了口︰「七娘是要回京了的,若是灰頭土臉的,哪兒像話呢。怎麼也得好生歇息幾夜,待養得肌膚華澤了,方好回去見爺娘!女子要養得好肌膚,先是要睡飽足了呢……」

秦念听得這一句,心里頭卻不由升上了一股子又盼著又怕著的感覺。她也想念京中的爺娘,想念她翼國公府那精致溫暖的閨房,可她卻也怕啊,她在落鳳城做的事兒,若是傳回京中,還不知道那些閑極無聊的女子們怎麼編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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