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女凶猛 第82章 生死

作者 ︰ 寶金

而秦悌,終于是點了頭了——其實哪里是「終于」,幾乎在白瑯話音落地的一霎,他便應許了。

果然是這樣……秦念微微垂頭。她什麼也不能說,在軍營之中有多麼不便,她這幾日也體驗了個遍了。便是有堂嫂所贈的兩名婢子一道,三個女子在四萬將士之中,也只能叫大家都不大方便。

如果他們這樣決定了,那就這樣吧……回到城中,或許日子還能過得好那麼一些。

只是會無聊罷了……吧?

及至秦悌出門,白瑯方才匆匆回身,看著她,解釋道︰「七娘,我……」

「我知道。」秦念打斷了他,勉強笑道︰「我在這里,終究是不大方便的吧?沒關系,我回落鳳城里頭去,等你們凱旋。」

白瑯唇微張,許久,方道︰「並不全然是不方便的因由……敵軍,看起來比我們想的要難對付得多。這樣一鬧,竟叫咱們有些手忙腳亂。我怕你留在軍中,萬一有危險,該如何?」

秦念抬眼,道︰「他們未必要有很大本事的,這一邊兒伏擊,一邊兒劫糧,只要有一手成功了,便是極大的勝利,即便都敗了,也不打緊。但是咱們敗了一邊便是大敗——這般比較,原本便不公平。」

「可你還是回去我才放心……」

「我又不曾耍賴,哭著鬧著不回去。」秦念道︰「我也不曾惱你們啊……我回了落鳳城,便好好等著,你們一定會贏的。」

他沉默須臾,輕輕應了一聲。

而秦念卻笑了,她總覺得,在白瑯心意沉沉的時候,她笑一笑能叫他心里頭好許多。于是,她從耳上摘下了一邊兒小小的金花耳飾,抓起白瑯的手,放在了他掌心里頭。

「這個給你。」她說︰「記得給我帶回去啊,我在城里等你。」

不過片刻,她已然說了三遍「等」……仿佛這樣說了,等待的時間便能一晃而過似的。

而白瑯仍然沉默,眼楮看著她,仿佛有許多話,從來都說不出口,也不必說出口似的。

「什麼時候走?」秦念算是沒轍兒了,她沒法逗白瑯笑出來,而她此刻越是裝作若無其事,他仿佛便越是自責呢。

而他這一回終于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了兩個字︰「現下……」

「那麼走吧。」秦念道︰「反正快馬疾馳,離落鳳郡也只有一天的路程,繁雜的東西,便不必再帶了吧?」

白瑯點點頭,勉強道︰「你也……換上鎧甲吧。」

這一回,秦念也說不出什麼來了。她沉默地走到內帳,兩個婢子也听了外頭的話語,此刻自然上來服侍她。她們將輕甲披在她身上,然而終究有幾條帶子一向是秦念自己系扎的——就是那幾條衣帶,她顫著手,怎麼也系不上。

婢子想伸手替她系,而背後傳來白瑯一聲沉沉的「你們出去。」

之後,他將她鎧甲的帶子系好,取了頭盔為她戴好。做完這一切,手卻不曾從她脖頸前離開,捏著盔帶許久,終于捧了她的臉,低下頭珍而重之地吻了那麼一下。

秦念身體一晃,終于還是站住了。

小半個時辰之後,她已然隨著白瑯,帶著秦悌精心挑選出的八千軍士,出了營門了。秦悌點人之時並不曾說明這一趟是要去做什麼的,因而那些個軍士們頗有些隨意,秦念都能听得他們「低聲」的談笑。

直到離開營地二里多路,白瑯停下向他們交代清楚了這一回的去向之時,這些個軍士才算安靜下來。亦不知是錯覺還是真實——秦念分明覺得,從白瑯說罷「這一回咱們是要奪回被劫的糧草」之時,全軍行進的速度都變快了。

方才的說笑之聲,登時被紛雜的馬蹄聲取代。

走到雨停,走到天色放明又漸漸暗淡,這一隊人始終在以不傷馬力的最快速度前行。派出去的斥候每隔一會兒便快馬回來報信……據說,目下為止,並沒有發現叛軍的蹤跡。

而在靜默的前行之中,夕暮終于越來越深沉。

月亮升上了天空,北地的夜,永遠都是冷的。可大概是一路疾行,秦念分明覺得鎧甲里頭捂著一層濕熱的汗氣,一點兒也不舒服……

她不想說,這也許是她與白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能相伴的最後一段路了,不必提這樣嬌滴滴的抱怨來叫他煩心了吧?

但無論如何,終于到了必須分開的地方了。

白瑯勒住馬頭,對她道︰「奪糧一事宜早不宜遲,我是不能接著繞路送你回城了……你帶五十個軍士走吧。從此處向東北直行,快馬加鞭,一個時辰便能到得落鳳城下……好好等著我們。」

秦念點頭,她想說的話有許多,但現下,仿佛也沒什麼能拿出來再說一遍的了。叮囑?白瑯不需要她叮囑,至于旁的,更不好在外人面前表述。

白瑯便這麼點出了五十個軍士給她,連著她的兩個婢子,她統共能帶走五十二人。若是叫她獨個帶這五十二人從大營回城,她是不敢的,然而當下只剩下了十多里路,她也便不怕了。

兩邊兒分了手,俱是疾馳而去。

秦念硬著心沒敢回頭看白瑯一眼,只怕看了便忍不住想哭——送征人是不能哭的,不吉利。于是她只能這麼不回頭地鞭馬飛奔,連著護送她的軍士一道。

然而,偏就是這剩下的十多里路,跑了不到一半兒,她便听得一聲尖銳的鳴鏑聲在前方響起。

不必多說,她已然勒住了馬。

這地方離落鳳城太近了,想來駐守落鳳城的副將遣軍卒出來衛戍,時刻準備報訊也是有的。

果然,這邊兒的火把照映之下,從稍遠處的小樹林里出來了幾名兵士,所著鎧甲赫然便是天軍將士的制式。

「什麼人?」那邊粗嗓大氣地吼了過來。

秦念是不必答話的,自然有她的婢子喊回去︰「是秦將軍的堂妹,白將軍的夫人秦氏!你們是劉將軍的人嗎?快點讓開道路,讓我們過……」

她話音未落,秦念卻倏然有了一股子極強的不安感。

她總覺得,什麼不太正常……這些兵士的鎧甲看著正是天軍的服色,說出的話卻不甚正常。她與白瑯在回來的路上,行進得並不太快,按理說秦悌遣回落鳳城的報訊軍士要比他們早很多到達才對。

所以,為什麼這些守卡子的軍士卻不知道她是誰呢?看著身形也該猜出來了啊……

她心思動得極快,可還來不及說話,那幾個軍士便轉身向後走了,一邊走一邊叫道︰「你們等著,我們須得同執戟通報了才是!」

「好講究,回頭告訴郎君,好罰他們幾個呢,長著眼兒居然……」方才答話的婢子拉轉了馬頭,兜回秦念身邊,小聲抱怨道。秦念卻沒心思听她說話,徑自向後退了一點兒,扭頭看著身後的軍士們,道︰「你們可覺得他們有些蹊蹺?」

她話音未落,樹林里便又出來了幾個人,這一回,卻是有騎著馬的軍官了︰「那邊的可是秦七娘嗎?」

秦念尚來不及答話,她的婢子便道︰「正是了,還不快點兒放我們過去?」

對面卻是沉默,好一會兒,那軍官才道︰「請七娘過來吧!天黑,看不清人!」

秦念便是心有疑惑,此刻也放下了多半。或許真是因為天黑,他們才這樣審慎的。

于是,她帶頭向他們過去,可走了沒幾步,她身後的一名騎兵便高呼一聲︰「夫人且住!危險!不是我們的人!」

秦念駭然回頭,她看著方才說話的軍士,想開口問,卻听得那名軍官高呼了一聲︰「別叫她跑了!快追!上馬追!」

饒是秦念听到自己人的提示時尚且懵懂,听了這一句,無論如何也明白了對方是什麼人——叛軍居然敢守著落鳳城,還偽裝成官軍的模樣……難怪他們能劫糧成功,便是押糧官,只怕一時半會兒也分不清他們到底是什麼人!

這時候也不需要再多嗦什麼了,秦念勒轉馬頭,雙膝一磕馬月復,高呼道︰「走!」

這小小一片樹林里頭,能藏下多少人?除了這一道,往落鳳城的官道上還會有多少叛軍設下的卡子?她憑借這五十名騎兵,實在是不敢妄闖。

借了原本便在馬上的光,待得後頭的賊人上馬追上來之時,秦念已然引著那五十名騎兵沿著來路沖出了一箭之外。

月光照灑在原野之上,如水如銀,原本該是一個溫美的良夜。然而此刻,曠野之間卻絕沒有半分靜謐可言。

官軍的馬自然都是良駒,然而不知怎的,叛軍的馬可也不慢,這一路追擊下來,秦念他們不曾被對方追上,可也沒有把對方甩掉。她心頭自然是有些著急了——沿著這里逃,一定能到達方才和白瑯分開的地方,可是,她怎麼知道分開之後他們向哪里走了呢?

找不到白瑯,難不成她要帶著這五十名騎兵一路逃回大營去?

他們的馬可都是跋涉了一天的了,長久跑下去,只怕不能和叛軍的坐騎相比……

秦念心中叫苦,可偏在這時候,後頭的追兵中又有人發了一支鳴鏑。之後,另一股軍士便從斜前方沖了過來。

看著鎧甲雜亂,這果然也是叛軍。只是人數眾多,看上去怎麼也有七八百。

難不成她是直接闖進了人家的包圍麼?秦念一咬牙,只能再次變向,朝著沒有人的一面接著奔逃。

天軍將士們有人抽出弓箭回射的,秦念也發了幾箭,隱約听得有人慘叫,想來是中箭後跌下馬被旁人踩踏了。可她根本來不及看,一陣箭雨能阻隔什麼?便是白日里瞄準了射,也射不死多少人,更何況這是夜里,箭矢出手,射到的是人還是馬,只能全憑運氣。

而叛軍竟然就這麼窮追不舍,一副不追到她絕不收兵的模樣。

眼見著天邊隱約發白,而坐騎越跑越慢,秦念終于狠下心,向方才出聲提示她的軍士叫道︰「你可能認清方向?」

那軍士一怔,應道︰「能!」

「帶他們突圍!」秦念道︰「和我分開跑,你們能出去幾個是幾個,無論是去找到白將軍或者秦將軍……把落鳳城的情形同他們說清楚!」

那軍士卻道︰「不可,夫人,將軍囑咐咱們保護你的。」

「痴愚!」秦念喝道︰「你們跟著我,誰都活不下去!還要耽擱消息——難道你們要看著叛軍在城外設卡的消息就此斷絕,要咱們的將士一次次送死嗎?前頭山上有樹林,你們借著樹木,能走的都走!」

此刻她已然是迎著夜風疾馳了,寒風刺喉,她的言語伴著被風嗆住的劇烈咳嗽一道出口,終于是叫那名軍士點了頭。

且戰且退且散,待過了那一片樹林,秦念身邊也一個人都沒有了。

她不知道這些個軍士能有幾個逃出性命的,但只要跑出去一個,能找到白瑯或者秦悌,她死也不算太虧了。

沒有別的法子可以選,叛軍是沖著她來的。她自然不想死,可事到如今,還能有什麼法子?後頭是追兵,前頭是斷崖——斷崖之下,是干旱的山谷,而遙遠的東邊,太陽已然升起來了。

在很遠的那座大城里頭,現下應該正是第三遍報曉鐘鼓的時刻吧?她的白錚,現下是不是剛剛醒來,被乳母抱著哺乳?她的爺娘,現下又在做什麼呢?

秦念向斷崖下瞥了一眼——這樣高,真的夠她摔死了。

于是她下了馬,輕輕拍了拍馬頸。這馬她不認識,然而一夜的奔逃,也辛苦了它了。

走吧,能活著,就走吧。不必有什麼生靈陪著她一起死——當然,對面的叛軍,例外。

還是那名樹林里埋伏的軍官,此刻便站出了人群,向她道︰「不必再頑抗了,你跟著咱們走,虧不了你的。」

秦念咬緊了牙。如今天色明亮了,她看得清他們的臉,一個個皆是本朝子民的模樣……

「好好的天|朝子弟,非要去給突厥人做犬馬。」她冷笑道︰「如今還要勸本族的女子去討好你們的主人嗎?」

那軍官一怔,卻哈哈大笑道︰「七娘子誤會!咱們的主子,七娘子卻……呵,不說了,他若是見得你,一定開心得很!」

秦念哪里忍得了這般侮辱,索性也不說話了,張弓搭箭,瞄著那名軍官。

彼人一怔,面上顯出畏懼神色,向後退了一步。

然而一步哪里夠呢?

秦念松手,來不及看見血光,那小軍官便向後仰倒在了地上,喉頭分明插著一支沒了小半的利箭。

而接著這一霎,她索性將箭壺里所有的箭矢全抽了出來,盡數上弦。

她不言語,只是看著他們。

其實她已然沒什麼力氣了。她太累了,握著弓的手在抖,箭尖也不受控制地發顫。再射哪怕一箭,她都不敢篤定能射得死誰了。

但不能放下弓箭。只有這樣,他們才會畏懼,才能盡可能地拖延。秦念並不知曉自己的拖延有沒有意義……但是,能多活一刻,總是好的。

她把那個小軍官給射死了,之後呢?

如死一樣僵持。秦念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只覺得這長得看不到頭的等待,是生和死之間的無數次的徘徊。

終于,叛軍背後響起了馬蹄聲,這馬蹄聲單薄,不會是白瑯的援軍,秦念也不敢懷有指望,然而听得來人的囑咐之時,她還是怔了一刻。

「要她活人!必須生擒!」

生擒?當真有這麼容易麼?

她心思才動,圍著她的叛軍便有一個人呆不住了,直直向她撲來。她一急,便將手上的幾支箭都射了出去。

最後一支箭月兌手,秦念的面色已然慘白——那幾支箭一支破一支,是她從前閑極無聊練出的把戲。

在府上展現箭術,這自然無妨,可如今……她把這救命的幾支箭全都射在了一個人身上!那人簡直就是個人肉盾牌,用過了,扔掉了,對于叛軍而言不過是少了千分之一,對她秦念來說……

卻是再也沒有防身的東西了。

「快!」

听得這一聲,見得三面叛軍沖過來,秦念一咬牙,向後退了一步。

她踏在了土崖的邊沿上。土石崩塌,連著她人一道跌摔了下去。

下落的時間很短,她甚至來不及去恨誰,心里頭轉瞬而過的全是那些個熟悉的面龐。白瑯,阿娘,阿爺,崔窈,秦愈……

那些呵護過她的人,誰也想不到她會死在這里吧。但是,這樣死總勝過被俘!她不願意被人污穢,更不願成為叛軍威脅秦悌與白瑯的人質。

只是……摔死會不會太也難看了點兒?

她心里頭才晃過這念頭,整個人便重重撞在了什麼東西上。那該不是地面,她分明感覺到有硬物抵在她後背,然後側滑,而撞著她的東西,分明上下彈動了幾下。

再之後,腰上一陣劇痛,熱流涌出。這般疼痛,她實在是受不住了。

眼前發黑,心思像是風中飄蓬,再也把掌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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