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快進來。♀」李三女乃女乃招呼著拄著棍子的宋芸娘。
宋芸娘一手扶住門框,一門撐住棍子,臉上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來。「三嬸,麻煩您了。」眼晴卻已經貪婪地看向搖籃里那個在手舞足蹈的小人兒。
「你坐在那兒,我把四丫抱過來。」可憐當娘的這份心,自己剛能下床挪兩步,就要過來看看自己的孩子,而且,看這架勢,恐怕還是瞞著陳婆子過來的。
芸娘早早伸出了雙手,孩子一入手就迫不及待地攬入懷中,雙眼貪婪地盯著這個好容易保下來的孩子,長得真好,咧嘴笑得正歡。
這就是娘吧!秀美溫柔就是這個娘給她的第一印象,還有愛哭。四丫從未在如此近的距離看過別人掉眼淚,先是眼珠中蒙上一層水霧,很快霧化成淚珠直朝她的臉上砸來。這是四丫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別人淚水的滋味,咸澀無比。
「啊!」芸娘忙小心地拭去孩子臉上的淚珠,可自己實在是忍不住,她又不想把孩子交給三嬸,一時之間手忙腳亂起來。
李三女乃女乃嘆了口氣,起身拿了條手巾塞到芸娘手里。
胡亂擦試了一把的芸娘這才想起一件進門就該做的事,她抱緊孩子,蹭下椅子,向地上跪去。要不是三嬸幫忙,恐怕這孩子也活不到現在,還養得這麼靈動。「三嬸,您的大恩大德芸娘無以為報,唯願來世結草餃環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大恩。」
李三女乃女乃只來得及扶起已經跪到地上的芸娘,「快起來,這是干什麼?再這樣三嬸要生氣了。」她一把把芸娘按坐在椅子上,嘆道︰「才好一點,又這樣折騰,你這身子骨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復原啊!」
芸娘自己何嘗不想早點好起來?用了許多銀子錢不說,鐵柱這三個月來回奔波人都蒼老憔悴了許多,還有幾個孩子,瘦得讓她心疼。可她只在床上結了幾個絡子,就累得要睡上一天,繡個荷包,就幾天都起不了身。她心里清楚,自己這次已然是大虧,再加上調養得不好,只怕壽數不長了。可她放不下夫君和幾個孩子,咬牙也要活下去,她現在只要一閉眼,天賜還好,可幾個女兒恐怕立馬就會保不住了。
「三嬸,這幾個月太麻煩您了,我……我想把孩子接回去。」芸娘低著頭小聲說道。
李三女乃女乃起初沒有作聲,四丫已經放在他們家有三個多月了,雖然鐵柱把孩子的小衣服都送來,還隔幾天就把孩子要用的米糧送來,甚至還塞過幾回工錢,雖然這孩子乖巧懂事很好帶,可這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孫女,這個孩子佔住了手,她就不好抱小孫子石頭,二媳婦人雖好,但也有點微詞了。只是,她明知陳婆子的性情,就算她讓這孩子進了屋,也壓根不會動一根手指頭,更不用說會加倍罵罵喋喋給芸娘閑氣受了,而且以芸娘現在的身子骨就算帶一個再乖巧的孩子也只怕受不住。
「我再幫你帶幾個月吧,等你身子骨好點再說吧。」李三女乃女乃是個古道熱腸的人,能幫一把的時候還是願意幫一把的,而且,這三個月來也帶出感情來了,她一時也舍不得四丫回家。「難道說孩子放在我這兒你不放心?」
芸娘連忙搖頭,「沒有,我再放心不過了。這孩子比大丫二丫小時候長得好多了,這都是您的功勞。」這是句大實話,大丫出生的時候,婆婆雖然不高興,但由于是第一個孩子,倒也沒過分苛刻,雖然不伸手幫忙帶,但偶爾也會抱下孩子。她以前從來沒接觸過那麼小的孩子,也壓根不知道從何下手,忍羞問了三嬸,自己模索著把孩子帶大了。等一年後再生二丫的時候,婆婆的臉色更難看了,連看都沒看一眼。她一邊帶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一邊哄著一個一歲大點的孩子,還要做家務,都不知道怎麼過來的?天賜金貴,連她月子里也吃到了一只雞,女乃水也足一些,所以天賜從小就比兩個姐姐結實。♀只有眼前這孩子,她身子太虛,一口女乃水也沒能給她喂,現在她還能這般精神,這當然要托福于四丫遇上了三嬸這個好人了。「這孩子有福,有您作她的貴人。」
李三女乃女乃擺擺手,「我算什麼貴人,窮老婆子一個,不過有點良心罷了。你就放心把四丫放在我這里,反正這孩子聰明,什麼都知道事先提個醒。」見四丫開始不安的扭動,李三女乃女乃連忙接過來把了尿,又端來米糊糊,喂了起來。四丫特別乖,吃得又快又干淨。
「再說,孩子放在我這兒,你婆婆絕對不敢到我這里來鬧。」這也是李三女乃女乃敢接手的原因。想當初,鐵柱他爹死時,是李三爺忙前忙後地張羅喪事,李三女乃女乃則照顧傷心欲絕的陳婆子和年紀還小的鐵柱,後面許多年她也多次出手幫忙。所以這些年下來,雖然陳婆子已經判若兩人,但心里依然感激李三女乃女乃,從來沒有到她面前犯過混。倒是李三女乃女乃,看陳婆子的行事作風不慣,走動得少了。
「可石頭還小,您一人帶倆孩子,太累了。」
「沒事,其他孩子都大了,經常把石頭帶出去玩。」李三女乃女乃輕輕地給四丫拍著背,吃飽喝足的四丫打個小呵欠,決定睡覺,多睡快長,早點進化成直立型動物就好了。「我也沒有孫子,有個小孫女哄哄心里也高興。」
芸娘想到家里那個厲害的婆婆,也清楚四丫呆在這里比家里更舒服,只是……
「嫂子,嫂子!」好象有人在隔壁門前大聲喊她。芸娘拿起放在旁邊的棍子,撐著站了起來。
李三女乃女乃已經抱著四丫走了出去,問道︰「誰啊,鐵柱家的在我這里。」
原來是今天去鎮上趕集的張家大閨女翠芳,她跟著芸娘學過一段女紅,靠著繡活很是貼補了家用,心里一直很感激芸娘。此刻的她滿臉通紅,手上還拎著從繡坊里接來的活計,一看就知道沒回家就直接趕過來了。「嫂子,你家二丫在家嗎?」
芸娘靠著門,疑惑地問道︰「和大丫一起撿柴去了。怎麼呢?」
「哦,這就好!」翠芳拍拍胸口,松了一大口氣,「我在鎮頭看見李六女乃女乃在跟一個馬車里的人說話,後來就把一個孩子推上馬車,我看著像二丫,可我趕過去時馬車已經走了,我又不敢問李六女乃女乃,所以著急回來問嫂子。」
「啊!」芸娘身子一軟,直往地上倒。
翠芳嚇得扔掉手中的包袱,一把撐住芸娘。
李三女乃女乃也急了,她趕緊頂住下滑的芸娘,叫道︰「芸娘,你要撐住,你不撐住了,誰會護住這些孩子。翠芳,你跑得快,快去山上看看,二丫還在不在?」
芸娘咬緊牙,沒錯,她有個三長兩短,誰會護住這幾個可憐的孩子。她死死摳住門框,竭力站穩︰「翠芳妹子,我沒事,你快去幫我看看,快去!」
翠芳知道事情不妙,拔腿就跑。
「娘,你到底把二丫弄到哪里去呢?」得到消息連夜趕回家的鐵柱急紅了眼,他已經打听過了,今天去趕集的村民中不止翠花一個看見他娘把二丫推上馬車,有些看得更清楚,二丫不願意上車,他娘還打了二丫兩巴掌,然後從車上的人手上接了銀子,喜滋滋地回家了。
陳婆子不慌不忙地把針在頭皮上刮了刮,然後就著油燈繼續穿鞋底,「我不是已經說過了,我把二丫送人當童養媳去了。」
「娘,我的女兒不給人當童養媳,哪個村子?誰家?我明天就去把二丫接回來。」
阿婆子把鞋底往桌上一拍︰「我的孫女我難道不能做主嗎?我告訴你,你休想把她接回來。吃得多做得少,賠錢貨一個,早打發早了。」
「娘,好多人都看見了,你到底把二丫賣給誰呢?」
「誰看見了?誰看見了?看見了又怎麼樣!我賣得是自家孩子,與他們有什麼關系,多管閑事。」
「娘,我求求你了,你告訴我,你把二丫賣給誰呢?那馬車上的人是誰?」
「不認識,過路的牙婆。」
鐵柱揪住頭發蹲到地上,如果這不是自己的親娘,他會一巴掌扇過去,可這是從小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的親娘,他下不了這個手。
「娘,你怎麼這麼狠心!那可是您的親孫女。」
陳婆子大怒,她抓起鞋底就去抽兒子,一邊打一邊罵︰「我狠心?我哪里狠心啦!要不是你討了個病秧子,花了那麼多的銀子錢,連活都干不了,只會花銀子的廢物,還生了一大堆賠錢貨。你知不知道家里快要開不了鍋了,我不賣了賠錢貨,你要我賣了老娘自己是吧?」
「娘,芸娘自己也不願意生病的,是你,是你打的。」
「我打的又怎麼樣?婆婆打媳婦天經地義,是她自己不中用。也不知道你從哪里帶來的這樣一個沒用的貨,開始連活都不會干,到了現在也只會花錢不會賺。」陳婆子打累了,把鞋底一扔,往地上一坐,開始拍腿大哭︰「我的命好苦啊,這麼大年紀了,還要伺候媳婦,還要被兒子罵?六哥啊,你怎麼死得那麼早?留下我一個人累死累活,拉扯了一個這樣只疼媳婦的不孝子啊!我怎麼不早點去死啊!」
躺在床上爬不起來的芸娘緊緊摟住大丫和天賜,不停地顫抖。
「娘,女乃女乃會不會也賣了我?」大丫好怕。說實話,她開始還有點羨慕二丫被女乃女乃帶著趕集,可沒想到是被賣了,她以後再也不跟女乃女乃一起走了。
「娘,我怕。」天賜用小手緊緊堵住耳朵,這樣就听不見女乃女乃淒厲的哭喊。
「別怕,別怕,有娘在,別怕。」芸娘恨不得吐血,可她要忍住,她還有三個孩子。
「哎!」李三女乃女乃輕輕拍哄著身邊的兩個孩子,不停地嘆著氣。
石頭已經睡得呼呼響,四丫卻無法入睡,這三個多月,她雖然口不能言,但耳朵卻很靈光,她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知道那個會怯怯地望著她笑,小心翼翼地摟著她,溫柔地親吻她的小姐姐被那個正在哭天喊地的女乃女乃給賣了,這個時代一別就是永恆,從今天起,她再也見不到二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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