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麟听到程禮學說到蝶舞生日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就連手中的杯子滑落到地上都渾然不覺。這個日子就如同烙鐵一般深深印在他的記憶里。
十六年前的這一天,就是她離開他的日子,每年的這一天,他都要去東城外的東山為她掃墓,到下月初九,已滿十六年了。
而這麼巧,她竟然是這一天出生。
周天麟思緒紛亂,再無心用餐。硬是等到了最後一道點心上了席,周天麟只用了一碗五色餛飩,就起身告辭。眾人也不敢再用,又都齊刷刷的起身將周天麟恭送到了府門口。
小寶在店中,看見眾人出來,知道筵席散了,偷偷湊到程禮學身邊,悄聲說道︰「姑娘剛才氣哼哼的出去了,說是去西市里逛逛,到暮鼓時再回來,讓老爺不用掛念。」
程禮學示意小寶輕聲,他的大嗓門,說是小聲,誰人听不到?果不其然,別人倒還罷了,瀚王已側頭,正看向說話的小寶,看來自己的女兒不領情,還是讓瀚王覺察到了。程禮學不禁心又糾到了一團兒。
蝶舞出了坊門,卻看見街上的行人三三倆倆的往北邊走,像是瞧什麼熱鬧去。許是哪家又在辦喜事,蝶舞素喜安靜,最怕熱鬧,尤其是婚嫁時的敲鑼打鼓聲,每每听見,都會心緒不寧,頭痛欲裂。
蝶舞錯開人流,往西市走去,忽然听見身旁經過的兩人說道︰「這瀚王竟然還會惦記著我們這些下苦的人,這可是本朝頭一個給西城鋪路的人啊。」
蝶舞趕忙拉住其中一人,小心問道︰「這位大哥,你說,瀚王給西城修路,是怎麼回事啊?」
路人說道︰「想必姑娘一定整日呆在深閨,連這等大事都不知道。瀚王殿下護國有功,皇上讓他再掌尚書令之職,這不,瀚王殿下鋪沙路以謝皇恩,竟選了皇城到咱們這兒的路,這可是天大的喜事,以後咱們西城也有了沙路,再不用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腿泥了。♀」
原來,本朝有一個不成文的習俗,凡事位列宰相之位的人,既成文官之首,要鋪一段沙路以示皇恩浩蕩。本朝有三省六部,每省的最高官員既稱為宰相,而尚書令,既為統管三省的尚書省最高長官。
如今的西京城還是以土路為主,只有官宦人家的聚集地城東才會有幾段沙路,每到下雨天,土路泥濘不堪,有的時候睿帝會連早朝都免了,省得文武百官一身泥濘的上朝。
幾乎所有的宰相都會從城東選擇一條路鋪到城北的宮城,而西城這個平民之地,又有誰會在意是土是泥呢?
可周天麟怎麼會想到在城西鋪路。蝶舞不禁有些好奇,也就隨著人流往北走,沒穿過幾個街坊,就看見一大群勞役在熱火朝天的鋪路。
蝶舞也湊在人群里張望,一層層黃沙細細的鋪在土路之上,再有人用石夯打實。蝶舞向身旁的一個大媽問道︰「這位嬸子,你知道這路從哪鋪到哪?」
「這路是從瀚王府門口,一直鋪到了安定門,中間還繞到了朱雀門吶!可是不短的一段路呢。」大媽一臉的讚賞之色。
蝶舞心想,到安定門,這不是要從自家門口經過嗎?以後自己家的門口也有沙路,出去應診也方便多了。只是,如此之巧,難道是他故意為之?
眼看著天近黃昏,蝶舞才往回走。
才剛剛邁進家門,昊文就興奮的喚道︰「家姐,你總算回來了,快看看瀚王殿下給爹爹的賀禮。」
蝶舞瞪了一眼昊文,說道︰「眼力見怎麼這麼淺,送了什麼能讓你喜成這般樣子。」
「先不說都是珍貴之物,就說這些東西,怎麼看著都不像是給爹爹的賀禮。」
「不是給爹爹的賀禮,那是什麼?」
「像是給家姐的,除了女子用的首飾,竟然還有蜀錦、越羅和益州的布帛。」
蝶舞眉頭皺在一起,沉聲問道︰「爹爹呢?」
「爹爹和娘在書房,正在驗看這些賀禮呢。」昊文不明白蝶舞為何一臉的慍色,華服美飾難道不是女子所愛麼?
蝶舞撇開昊文,快步來到書房,一推開門,就看見書房的地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書案上還摞了幾層的布匹。書房里擁擠的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程禮學正在和鄭氏翻看箱子里的物件,鄭氏一看蝶舞站在門口,捧出一個盒子,笑著招手讓蝶舞進來。蝶舞強壓住心中的不快,小心翼翼的踮著腳,避過地上的箱子,來到了鄭氏身邊。
鄭氏當著蝶舞的面,打開手中的紫檀匣子,是個梳妝盒,上下三層,一層放滿了金釵步搖,都是鏨金攢珠嵌寶石的珍貴之物,中層是耳環項鏈,一樣的珠光寶氣,名貴異常,最後一層卻放著一塊極好的羊脂白玉蝴蝶玉佩,玉質潔白凝潤,沒有一絲雜質,蝴蝶精雕細琢,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會翩然飛起。
鄭氏意味深長的看了看蝶舞,將手中的匣子放在身側,拉著蝶舞的手道︰「依我看,這瀚王,像是對你有心啊!」
鄭氏的話像一道霹靂,霎時驚醒了還在沉思的蝶舞。
蝶舞如觸電一般抽回手,正色道︰「娘此話是何意?」
程禮學在一旁說道︰「你娘的意思是,瀚王如此厚待于咱們家,怕是看上了你。爹知道,這瀚王年紀大了些,坊間也有一些傳聞,不過,依我今日看來,瀚王殿下儒雅有禮,沒有一絲驕奢狠戾之氣,想必那些傳聞也不盡屬實。再說,他是當今皇上的胞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真是能嫁到瀚王府,就是側妃,也不算委屈了你。」
蝶舞深吸一口氣,冷冷的看著自己的爹爹娘親,說道︰「爹爹娘親是要將女兒送人了麼?不過就是升了四級的官,給了一些小恩小惠,爹爹娘親就要將女兒給別人了麼?別說他只是個親王,我若看不上,就是皇上又如何!」
程禮學趕忙低聲喝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胡話!他是堂堂親王,他若開口,誰人能拒!別說你爹爹我只是個六品小官,就是一品大臣,只怕也不能違抗。他現在還未明說,只是我和你娘猜著也**不離十了,你心里有個準備,本來兒女的婚事,就要遵從父母之命,這些年來,我和你娘對你太放縱了,事事都顧著你的意思,讓你越發任性了,也該好好管管你了。」
蝶舞壓住心頭的怒火,一把抓起書案上的禮單,轉身向門口走去。程禮學和鄭氏以為蝶舞生氣回房,也不願再說她,倒是昊文看見蝶舞出門,大聲道︰「家姐,暮鼓已響,你還要去哪里,小心晚了進不去坊門。」
蝶舞一邊走一邊恨恨道︰「告訴爹娘,我這就去找那人!若不讓他斷了這個念想,我也不回家了,直接去水陸庵當姑子去!絕不牽連你們!」
蝶舞一肚子的怒氣,恨不得立刻見到周天麟,當面給他說個清楚,一路跑著出了家門,趕到坊門口,正好看見坊正鎖門,蝶舞趕忙加快步子,一個箭步就沖了過去。
坊正是個胖墩墩的老頭兒,姓李,平時和程禮學走的還算近,這會兒正在關門,忽然一道淡綠的影子從眼前晃過,等看清楚了,原來是蝶舞。
坊正趕忙扯著嗓子喊道︰「程家丫頭,我這就要關門了,你怎麼還往外跑!」
蝶舞邊跑邊喊,︰「李大叔你關門吧!我今兒住水陸庵去!」李坊正還想細問,蝶舞已經跑遠了。
蝶舞一路從城西走到了城東,到了瀚王府,天已經黑透了。
瀚王府的門口,早已點起了兩串碩大的紅燈籠,映襯著朱門烏匾,執戟石階,越發的肅穆威嚴。
蝶舞深吸幾口氣,定了定神,繞過行馬,步上青階,朝著大門走去。王府的大門緊閉,鎏金的銅輔首冰冷的怒視著面前的不速之客。蝶舞咬咬牙,叩響了銅環。
沒多一會兒,大門吱呀呀開了個小縫兒,門里探出一個腦袋,想必是門丁。看見門口站著一個衣著樸素的瘦小女子,又背著光看不清樣子,冷冷說道︰「這大晚上的,哪跑來的瘋婦,敢砸王府的門!」
「這位大哥,不知王爺可在家中,我有急事相尋。」
門丁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冷冷說道︰「先不說我們家王爺何等金貴,豈是你這市井小民相見就見的,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了,就是皇上這個時候也不會勞動我們家王爺,趕緊從哪來回哪去!省得一會兒捉你進大牢!快走!」門丁怒喝著,再也不理蝶舞,掩上了大門。
蝶舞本就憑著一股心氣兒跑了出來,硬忍著怒氣走了大半天到了王府,本想見了周天麟當面和他劃清界限,卻偏偏看見門丁的一幅勢力嘴臉,突然覺得孤單無助。
看來今夜是見不到周天麟了,自己的命運卻不能由自己掌握,蝶舞站在空蕩蕩的王府門前,心里涌起一股淒涼無奈,越發覺得委屈難過,索性坐在台階上埋頭流淚。
蝶舞一怒之下離家,也忘了穿一件外袍。雖已是仲春,夜里還是帶著涼意。蝶舞只將心中的壓抑憤懣全都化作淚水,哭了個痛快淋灕。等止住了哭,才覺得身上有些冷了。
蝶舞又回頭看向冰冷威嚴的瀚王府門,心里突然竄起了前世當兵時的那股子牛勁兒。打定主意見不到周天麟絕不回頭。左右他明天還是要上早朝,不如就在府門口等他,不信見不到他。
夜涼如水,蝶舞雙手環抱住肩膀,坐在門口的石獅子旁。冷極了就圍著獅子跑兩圈。誰想到沒一會兒,天上竟然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蝶舞不得已躲在府門的檐下,饒是這樣,衣服還是被潲進來的雨絲淋了個透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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