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一開,離鳳抱緊小北,認命般的垂下頭去,心中萬念俱灰。
忽听得有人「咦」了一聲,停在面前,似乎正在打量他們。「這樣大的風雪,你們怎麼臥在院中,不進屋避一避呢?」
離鳳不由抬眼一看,一把半舊的油布傘已撐在頭頂,擋去了呼嘯的寒風,紛揚的雪片。一個青衣男子戴著紗帽,正蹲,向自己伸出手來。
離鳳下意識向後一躲,移出傘去,頓覺風寒刺骨,大雪頃刻間又落滿了肩頭。那只比雪還白的手就停在了半空。
青衣男子將傘又向離鳳頭頂移了移,重新蓋住他們,溫和的說道︰「你別害怕!」
忽然間,又听得剛才避雪之處門環響動,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了出來︰「這大清早的,是誰來了?」
「是我!」那青衣男子立刻答道︰「章爺爺,院子里有兩個人,似乎受傷了!」
「啊?」里面驚訝了一下。
隨著兩扇門板吱吱扭扭的打開,離鳳心中又是一緊。
「您慢一些,千萬別摔倒了!地上滑!」青衣男子想要過去攙扶,又礙于舉傘為離鳳兩人擋著風雪,猶豫了一下,沒有再動。
「不妨事!這把老骨頭還不是完全沒用。」一位老翁剛洪亮得笑了兩聲,轉瞬卻不住聲得咳嗽起來。過了半日,才蹣跚得走到近前。剛看了一眼,就「哎呀」了一聲︰「孩子,你們怎麼呆在這里?」也不等離鳳說話,就對青衣男子說道︰「快!把他們弄到我屋里去。怕是都凍壞了。」
青衣男子一邊應聲,一邊又伸手來扶離鳳。離鳳顧著小北,想把他重新背起來。只是自己已然精疲力竭,哪里還有這個本事?不等轉身,先又摔了一跤。
青衣男子見他狼狽,連忙說道︰「讓我來吧!」就把傘交到那老翁手中,自己彎腰背起小北,又挽住離鳳。「你別怕!先進屋去歇一歇!」
漫天大雪仍未停息。
離鳳偷眼向院門外來路上望了一眼,但見白雪皚皚,如一床厚重的棉被,將昨夜的鮮血腳印都遮蓋了去,已看不見一絲痕跡。
屋子十分破舊,不過桌椅床櫃幾件家俱。屋中炭氣很重,卻也不嫌清冷。青衣男子走到床邊,剛要把小北放下,就听離鳳急聲喊道︰「得趴著,他有傷 」
青衣男子立刻半蹲,一點一點把小北褪下來,安置在床上,再仔細一看,不由驚呼出聲。但見他後背衣襟上血紅片片,還夾雜著許多沙石瓦礫,後腦上有一大團血漬,粘在濕亂不堪的頭發上。
青衣男子立刻叫道︰「爺爺,他傷得不輕,得趕緊處置!」一邊說著,一邊燒來熱水,找出白酒紗布。嫌紗帽礙事,便摘下扔在一旁,又挽起袖子,輕輕的來給小北月兌衣裳。
小北受傷既久,那血塊浸著雪水,粘著里衣,都凍結在皮肉上,一時哪里月兌的下來。稍一使勁兒,傷口裂開,又是腥紅一片。
離鳳看得觸目驚心,死死咬住嘴唇,心中不斷自責︰「他這麼小,還是個孩子,我怎麼能任由他擋在我身上!」又見小北眉峰緊緊蹙起,口中不時低嘶兩聲,想是太過疼痛,昏迷之中也難于忍受。
那老翁熬好了姜水,端到床邊,看了一眼小北的傷勢,也是不住嘆息。又對離鳳說道︰「你也趕緊把濕衣服換了,免得著涼。熱熱的先喝了這個,再顧著你弟弟!」
離鳳感激的接了過來,一口咽下,辣的眼淚都掉下來了。
青衣男子麻利的拾起剪子,將小北身上實在撕扯不開、難于褪掉的衣服剪開,費了好大功夫,才給他月兌了個干淨。他動作很快,清理干淨殘存在傷口中的沙礫,用白酒細細擦拭了一遍,就拿出傷藥,逐次涂好。一邊說道︰「這些都是外傷,不礙事的。只是這樣疼,他都沒有醒。應該是被重物砸傷了後腦。爺爺,你看怎麼辦?」
那老翁也是緊皺眉頭︰「得請個大夫瞧瞧!」
離鳳哽咽著問道︰「老人家看他可還有救?」
老翁嘆了一口氣︰「看他的造化吧!把那姜水再拿一碗過來,看他咽不咽得下去。」
等忙活完了這些,天光已大亮。離鳳裹著被子,呆呆坐在床邊,看著小北,心中痛悔交加。青衣男子看他難過,上來勸道︰「章爺爺家以前是獵戶,給他用的創藥都是頂好的。你別著急,他喝得下水去,就還有救!一會兒我去城南請個大夫過來看看。只是不知道這大雪天的,路滑風冷,有沒有人樂意出診?」
離鳳咬住下唇,回頭道謝。四目相對,兩人都是一愣。
離鳳見面前的男子,大約十六七歲,面如粉玉,眼似點漆,秀眉縴長,瓊鼻細豎。睫毛又卷又翹,根根分明,濃濃密密,好像一把小扇子,隨著眼簾開闔輕輕顫動。頭發也是自然卷曲,都半束在背後。額角處散開幾縷,又柔又軟的蜷著,忙碌之後,還掛上了兩粒晶瑩的汗珠兒,看上去帶著一絲調皮。兩頰飽滿,紅唇水潤,一對大大淺淺的酒窩,滿蘊著溫柔的笑意。身上衣衫半舊,卻洗得干干淨淨,前襟原是補丁之處繡著一株盛開的芙蓉花。離鳳看了又看,不覺心中驚贊︰想不到市井閑雜之地也有如此佳人!
青衣男子近看離鳳,雖然落魄,只如珠玉蒙塵,不掩龍章鳳姿,而儀容俱美,氣韻天成,不似俗世中人。心底也是暗暗稱奇,又往扔在地上的衣服看了一眼,雖是沾滿雪泥,髒污不堪,也看得出來是錦緞綾羅,價格不菲。
兩人互視半晌。青衣男子忽而笑道︰「我娘家姓馮,叫馮晚!哥哥怎麼稱呼?」
「我叫 離鳳 」離鳳遲疑了一下,念出了紫雲瞳給起的這個名字。
章老翁端著碗筷進屋來,看馮晚仍在,有些疑惑︰「小晚,你一大早跑過來作什麼?都這個時候了,不著急回去麼?要是遲了,又得挨公公罵了!」
離鳳听得一詫,見他不曾冠發,難道已有了妻家?
馮晚起身答道︰「听著那風刮了一夜,我怕姑母這邊房子有事,就早早過來瞧瞧。公公他們昨日往鄉里訪親去了,要半月才回!爺爺要是不嫌,我就多待一會兒。」
章老翁「哦」了一聲笑道︰「誰舍得嫌你!我整日盼著你來呢!」又疑道︰「他們一家子都去了?怎麼不捎上你?」
馮晚低下頭,似乎嘆了一口氣︰「公公說,這幾日天氣都不好,怕有風雪壓壞了房子,留我看家!」
章老翁怒道︰「找的什麼借口?無非是怕你又被人看到!也不想想,這兵荒馬亂的年頭,扔下個男孩子自己在家,萬一遇上什麼事,可怎麼辦!」又對馮晚說道︰「你就搬過來,和爺爺一起,有個照應。」
馮晚仍未抬頭,只是說道︰「以後白日里我過這邊來照顧您老人家,晚上還是得回去。」
章老翁面露不忍,卻也不好再說什麼。盛了一碗粥飯,遞與離鳳。一見他容貌,不禁「呦」了一聲,回身對著馮晚笑道︰「小晚,還真有和你長得一般美貌的男子喏!」
離鳳紅了臉。看到章老翁與馮晚都笑得和煦,便下床來行了一禮,先謝了相救之恩,又遲疑著問道︰「可否借宿幾日?待我弟弟病情有緩,我們再 」
馮晚安撫的笑了笑︰「且安心住著吧!章爺爺這里若是不便,對門是我姑母的房子,一直空著呢!移過去也是一樣。」
章老翁捻了捻花白的胡子,也是笑道︰「有什麼不便的,就在這里住下。」
離鳳聞言一喜,極是感激,又想起一事,露出幾分尷尬︰「那個 我出來的匆忙,身上沒有銀兩 」
馮晚瞧瞧章老翁,兩人都是一擺手︰「便多兩雙筷子的事!」又瞅了瞅地下的衣裳,對離鳳說道︰「只是我們這里簡陋的很,粗茶淡飯,衣食不周,怕怠慢了你這樣的貴人。」
離鳳手足無措,連聲答道︰「千萬別這樣說,是我打擾了。我也不是什麼貴人,我 」想著解釋兩句,一時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章老翁攔住他,嘆道︰「孩子!你有苦衷,不說也罷!」
離鳳看他須發皆白,一臉慈愛,想著若欺瞞這般善良的老人,心中如何不愧!便簡單說道︰「我和妻主失散了,帶著弟弟要去尋她,路上遇到歹人,想將我搶去送人,我們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流落至此,給老人家添麻煩了 」
「哦!」章老翁點了點頭︰「這年月不太平,年輕男子不好獨自出門的!還是等妻主回來尋你吧!她在哪里?我幫你送個信去!」
離鳳眼圈一紅,輕輕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馮晚面露同情,上前握住他的手︰「那你娘家呢?若曉得你孤身遇險,豈不憂心!要不要先給她們傳個消息?」
離鳳又是搖頭,眸中悲傷愈濃︰「我爹娘都不在了!家里 也遭了變故 」
馮晚也是一嘆,垂下眼瞼,想了一想,又問道︰「那要擄你的又是何人?」
離鳳一凜。剛想支吾過去,卻見馮晚和章老翁都是一副認真傾听的神情,心中忽然警悟︰我與這兩人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他們為何殷勤救我?馮晚說我是「貴人」,幾次三番看那件衣衫,又是要給妻主送信,又是要給娘家傳遞消息,定是看出我出身不同尋常,想將我送回去,從那兩處得些好處。見此無果,又問這話,莫非當我是誰家逃奴?一念至此,便直言答道︰「要擄我的 是王族中人!」
「啊?」馮晚和章老翁都是一驚。
離鳳見他們滿臉驚懼,不由眸色銳黯,心中涌上了一層絕望︰果然如此!回想這些日子的遭遇,連親人遇事都不肯愛護自己,如何能指望別人生出善心!
此時慌亂已去,清明漸歸,轉而想到︰赤司煬何等威勢,見我被人救走,焉能善罷甘休!必定要全城警戒,嚴密搜索。我常日只在深閨,從沒獨自出過遠門,如何逃難,如何謀生,皆一無所知。便是立刻離開此地,天地茫茫,又無司燁的下落,我卻向何處行去!自己無能,更牽連她人。那些太女派來迎救的人已遭不測;小北護我,落得身負重傷,命懸一線。看來池端說得不錯,我的命太苦太硬,只會克妨別人。已然如此,若再連累了眼前這一老一少,也是于心不忍。
想到此處,離鳳把心一橫,對著兩人躬身一揖︰「老人家,這位兄弟!實不相瞞,我得罪的人威權甚重,其事難于善了,此身亦難保全。若遇人上門拘捕,兩位不必遲疑,只管將我獻出便是,或可得些封賞。」話到此處,轉頭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小北,眼中已滿含痛淚︰「只是我這弟弟年歲還小,又與此事無關,如今傷的忒重,還望你們姑且收留他幾日。若他命大,能逃過此劫,日後尋到我妻主,稟明這份恩情,妻主她必有重謝。兩位如能應允,離鳳便在泉下,也感大恩。」
一邊說,一邊已屈膝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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