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眾人全听得愣住。王總管拉了拉耳朵︰「聖旨命誰……誰見駕……」
教養師傅們皆大氣不敢喘一口。
「聶贏何在?」門外那傳旨的公公極不耐煩的吼道︰「大司馬母女在朝伴駕,這府里連個管事的人都沒有嗎?」
「奴才在……在……」王總管一邊急命人將聶贏解下來披上衣服,一邊沖出廳門,趴在地上連連叩頭。「奴才接旨!」
「你是聶贏嗎?」公公皺眉看了他兩眼。
「奴才是府里內堂管事的人……」王總管偷眼一瞄,見來的這位公公一身朱紫,帽翅插花,正是一手將小國主撫養長大、如今最得信用、在朝堂也頗有權勢的首領大內監鄭易。「拜見鄭大人……」
「速將聶贏帶出!」
「是……是是……」王總管心中暗暗叫苦︰大司馬視聶贏為禁臠,從不許任何人私自見他,特別是女人,可謂嚴防死守。連少主子玄心平進後院給爹娘請安,都得按照規定的時辰,另走東路,不敢踏進這西苑一步。如今卻是聖旨宣召,金殿覲見,那他不是要被上朝的官員全看光了麼?也不知大司馬知道不知道此事……正胡思亂想,旁邊又跪下一人。
「奴才就是聶贏……」
鄭易往下一看,當即大怒,對著王總管罵道︰「他這穿得什麼衣裳?紗不蔽體,艷媚流俗,能去泰和殿參拜聖駕嗎?我說你這內堂管事有沒有腦子?要是不想活了,就痛快說一聲!」
王總管嚇得臉色煞白,親自帶聶贏去換衣裳,末了又給他臉上蒙了一條布巾,被鄭易一把扯下︰「御駕之前不準遮擋面孔!你懂不懂規矩?自己掌嘴!」
「是……」王總管眼淚「嘩嘩」的往下掉,卻一點不敢遲疑,連手上戴著的三個碩大尖角的鑽石戒指也不及摘下,就左右開弓,一下一下往自己臉上扇去。
鄭易眯著眼楮上下打量一番聶贏,冷哼一聲,吩咐左右︰「把這個小賤人捆結實了,立刻帶走!」
眾人又是一愣︰這聶贏不知犯了什麼大罪,居然要被帶去金殿,由聖上親自處置……
「鄭大人……」王總管向前爬了幾步。「您能不能留下句話,帶他出去是要殺還是要剮?奴才也好向大司馬回……」
「誰叫你停下的?」鄭易冷冷說道︰「多嘴多舌的混賬東西,給我繼續打!」
……
泰和殿
龍國國主玄承璧看著案上攤開的國書,展顏一笑︰自龍脊山戰敗、三國棄盟、紫胤攻入赤鳳起,龍國朝野人心惶惶。就助戰、還是議和一事,爭論不休。年前,鳳國嗣位皇女赤司煬抵擋不住紫胤攻勢,幾次派人求援。她猶豫再三,還是听從了大司馬玄承蔭的建議,派兵進入赤鳳。想趁亂佔下幾座城池,擴大疆土,搶些銀糧人口,也壯一壯玄龍的軍威國聲。誰知李季在東靈山中伏,幾乎全軍覆沒,被紫雲瞳麾下右軍主將周歷片甲不剩的趕出了赤鳳。因赤司煬潛逃,紫雲瞳借機又攻青麒,她龍國才緩下一口氣來。
近來,听說青麒遣使求和,同意奉李後嫡子入胤和親,兩國已然罷兵。她急召親王大臣徹夜商議,提調兵馬,清查糧草,貼出告示,全國警戒,深恐紫雲瞳掉頭來打自己。連著數日驚恐不安,日夜焦慮,急得嘴唇上都生出兩個膿瘡。
不想今日,胤國使節入朝,奉上國書,滿篇都是紫雲圖向自己示好,頗有些正常邦交,共圖大計的意思。如此意外,令她喜上眉梢,言辭愈發親切。
「尊使!听說不久前大胤皇帝微恙,朕頗為擔憂,不知近日可痊?」
謝晴瑤躬身答道︰「我主御體康泰!多謝陛下掛懷!」
「那就好,那就好!」玄承璧笑意盎然︰「尊使遠來敝國,一路辛苦了!
謝晴瑤微微一笑︰「能出使大龍,是臣之幸!臣臨來之前,我主聖上特下旨意,殷殷囑托︰令臣務必代她向陛下致意。胤紹定二十六年冬,聖上初登大寶,五國之中,是大龍第一個遣使往賀,情意綿長,令人難忘!至今三載有余,尚未面謝!不知何日能與陛下相見,攜手共話,必為美事!」
「哈哈哈……」玄承璧拊掌一笑︰「朕也盼著與你主早日一會!」
言談語笑,似乎格外默契。
謝晴瑤向寶座上看去︰玄承璧尚在豆蔻之年,身量未足,面容稚女敕,但其為玄氏故帝的獨女,六歲監國,八歲登基,十二歲親政,甭管國務理不理得明白,那言詞做派都還頗有威勢。
听說她事事皆听從幼時保父鄭易與太傅安陶之言,連三公都不甚信任,不知是怎麼坐穩這龍國江山的……謝晴瑤暗暗皺眉,又向對面望去︰大司空權巒躍眉眼精干,大司徒周維明氣韻端重,大司馬玄承蔭……其人早過花甲之年,身材高瘦,馱背弓腰,柱著一根龍頭拐杖。頭發花白,滿臉皺褶,光禿禿的眉毛下面,一雙三角眼閃著凶光。
原來就是此人……謝晴瑤暗想︰她也是玄姓皇族,論輩分,還是那位小國主遠房的大姐。早年間據說也是能征慣戰,後受顧命之托,贊襄朝政。五年前她曾遇刺受傷,之後荒yin殘暴之名愈盛。據說彈劾她的奏折堆滿御前,皇帝問太傅安陶如何處置,安陶答道︰「大司馬余事不為,只以凌虐美少年為樂,陛下何不再賜數人?」自此朝野噤聲,皆道玄承蔭是以穢行避禍,而聖意已明其心……
謝晴瑤暗自冷笑,再往下看就是那位說出此等「名言」的太傅,身材五短,腰肢滾圓,正對自己頷首微笑。
忽听得有人來報︰「啟奏陛下!碧落大祭司請見!」
「哦?」玄承璧一揚眉毛,高聲叫道︰「快請!」又朝謝晴瑤解釋道︰「朕前幾日請大祭司為玄龍國運卜了一卦,想必卦成!尊使可與朕一同與聞!」
謝晴瑤笑答「遵命!」心中卻是暗暗一嗤︰平日憊懶,不肯圖治。遇有急難,只問上天,當真可笑!
卻見一人走上金殿,身著白色長袍,飄搖拽地,頭頂高冠,周圍垂紗,面容肌膚都是一點不見。緩步行來,儀態萬方。後面跟著四個黑衣神使,都臉蒙黑紗,各捧金盤。
謝晴瑤是知道這位大祭司的︰遠在碧落王朝建元,適年蝗災、旱災、水災、疫災、兵災連綿,時人皆道天神忿怒,立國不宜。始皇帝有一孿生兄弟,自請入神山獻祭,烈焰焚身,以侍神明。之後諸災皆消,國運綿長。始皇帝感戴兄弟以血誠敬天,為碧落祈福,故在神山修建宗祠,又封幼子為大祭司,再獻天神。後歷代帝王均遣派皇族處子擔任此職,清心靜守,不能婚嫁,一為侍奉神靈,二為祈禱國運。代代相傳,香火繁盛。直至國亡。
六國初分,神山多有靈異,百姓惶懼,人心不安。故六國國主會盟,仍存其祠,待以國禮,由天下共養。又選男童數人,養于神山,由黑衣神使教導,以備天神挑選。中選者即任大祭司。至今亦二百余年。
因神山五脈均位于玄龍境內,故大祭司平日皆在玄龍。而六國上至國主貴戚,下至官商百姓,國有重典,家有瑣事,皆來朝聖,祈求神靈護佑或問吉凶。六國每及會盟,亦請大祭司臨席,以為見證。
謝晴瑤自來對這些神鬼之事大不以為然,對玄龍國運更是毫無興趣,倒是對這位難得一見的大祭司有些好奇。
「恭賀陛下!此卦大吉!」一個極度清冷,毫無起伏的聲音響起。听得謝晴瑤大皺眉頭︰原來高貴無匹的大祭司是這麼說話!听說他們無欲無求,一心等著侍候天神。難道高高在上的天神們就喜歡這種沒有生氣的調調兒?
大祭司上殿來不跪不拜,示意黑衣神使將卦象奉上。
「好!太好了!」玄承璧喜得眉開眼笑︰「剛得吉兆,胤使便來朝!果然靈驗!來人,為大祭司設座!」
「多謝陛下!神山尚有它事!」大祭司就要告辭。
「且慢!」玄承璧今日心情大好︰「大胤遣使,與龍國締結盟好,還請大祭司為鑒。」
謝晴瑤听說,便也上前一揖︰「下官謝晴瑤,見過大祭司!」
大祭司停住腳步,似乎看了她幾眼,也不答禮,便坐去鑾座之下。
「尊使!」玄承璧闔上國書,喜滋滋說道︰「大龍與胤,為姐妹鄰邦,當世代交好!朕欲選良駒三百匹,津稻四十萬擔,金玉珠器核銀五百萬兩,送與胤主,以表誠心!」
謝晴瑤知道,這些是胤國龍脊山大勝後,開口向玄龍要的賠償!玄龍加重捐稅,歷經一年,大概是湊齊整了。
「陛下慷慨!大龍寶馬,萬金也難得一匹。津稻,六國搶而囤之……」謝晴瑤笑道︰「既為友邦,受此重禮,我主頗覺不安。已囑晴瑤,前約一筆勾銷!」
「喔!」玄承璧又驚又喜,殿上群臣也是一片喧嘩。「當真不要了?尊使不可玩笑!」
「臣豈敢欺瞞陛下!」
「哎呀……」玄承璧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這卻叫朕有愧了。」
「不知大胤還有何需,玄龍可以相助?」大司徒周維明沉聲問道。
「尊使不必遲疑,盡管開口!」玄承璧大聲說道︰「朕必能為你主解憂!」
謝晴瑤等的就是她這一句。「陛下,卻有一請……」
「哦!」玄承璧點點頭︰「明講就是!」
「臣出使之前,我主聖上與英親王囑咐一事……」謝晴瑤余光瞟了瞟玄承蔭。「蘆城一戰,英王曾敗于大龍聶贏之手,每念及此,都是耿耿于懷。英王有幾句話,想對聶贏言講,故請陛下應允,召聶贏上殿!」
「聶贏是誰?」玄承璧听得糊涂︰「我朝還有能敗英王之人?朕怎麼不知道!」
玄承蔭剛听謝晴瑤說完,就暗叫不好,才要開口,又被她搶先說道︰「聶贏是已故冠軍侯聶戰的同胞兄弟,現在大司馬府上為一色侍!」
「啊?是個男子?還是色侍?」玄承璧不解的看了看玄承蔭︰「色侍男子怎麼也能出戰,還勝了英王?」
「陛下容稟……」玄承蔭趕緊施禮。
「陛下!」謝晴瑤又道︰「正因為聶贏是男子,英王才請陛下做主……」
「哦!」玄承璧覺得自己听明白了︰英王竟敗于男子,焉能不怒,焉能不介懷,這是要借朕的手為她報仇,挽回些顏面。也不待再听玄承蔭解釋,就高聲吩咐︰「來人,速去大司馬府,帶聶贏來殿,與胤使相見!」
「陛下,臣有下情回稟,那個聶贏……」玄承蔭話還沒說完,又被謝晴瑤冷冷打斷︰
「大司馬!陛下已然同意,您還要阻攔麼?」
「……」
「尊使勿惱!」玄承璧狠狠瞪了玄承蔭一眼,叫過大內監鄭易,吩咐他親自去提人。「朕一定為你英王出氣。」
鄭易听得明白,知道陛下是要親自處置聶贏為胤英王泄憤,豈容大司馬府人有絲毫阻攔。徑直將聶贏綁到了殿上。
「爾是聶贏麼?」玄承璧一拍龍案,厲聲問道。
「正是奴才!」聶贏垂著頭,跪倒身軀,心里暗自納罕。
「大膽聶贏……」玄承璧只說了四個字,自己也不知道該給他安個什麼罪名合適,便朝謝晴瑤做了個手勢。「聶贏已提來!尊使有何話說,就請上前吧!」
謝晴瑤自聶贏上殿,雙目就緊緊相隨︰不過兩月,他就瘦了這麼多,不知在大司馬府受過怎樣折磨……待走進一些,又見他兩頰還余紅腫指痕,衣上淋灕血漬,顯是才被毒打不久,心中更添了怒氣。
謝晴瑤謝過玄承璧,快步走到聶贏身邊,雙手將他攙起,又走到背後,將捆綁的繩索解開。
玄承璧與眾人都迷惑不解的看著她︰這是何意?
聶贏沒想到會于此處見到謝晴瑤,心中吃了一驚,此時也不能多言。卻見她扶自己站好,深深看了一眼。退後兩步,極為恭敬的一揖到地,聲音微微哽塞︰「英王命晴瑤代她行此一禮!……聶將軍!英王說……她知道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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