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樓,是簡池命人特意在府中所築的一座獨棟。他平日里若歸府晚了,便直接宿在那里。最為重要的,是無論她或者孟秋白,都不曾在西樓中留宿。
初 打的,便是這個主意。
簡池若有所思望她半晌,方才問道,「怎的想起來要在那里用膳?」
初 淡然垂眸,嗓音溫婉,「左不過是久仰‘西樓’的大名,想要一睹其風采罷了。」頓了頓,言語之間又帶起一絲委屈,「若是公子不願,那……」
最後一字拖得甚長,如春水蜿蜒蕩漾,讓人不忍拒絕。
兵法有雲,以攻為守,以退為進。原來幼時讀過的那些書,並非只有在戰場上才能用得到。
終了,才聞簡池淡淡道,「那便依你吧。」
***
饒是自問見多識廣的初 ,初初踏入西樓時仍是呆了一呆。
八寶琉璃翠屏,欣長的漢白玉案,蜀繡的玲瓏織錦。初 抿了抿唇,不由得瞥了身後之人一眼。
不曾想,簡池竟是如此會享受之人。
「怎麼,如今可是覺得你屋中的陳設太多簡單了些?」
簡池略略垂眼,挑眉望她。
「這等身外之物無非都是按著自己的喜好擺放。」初 柔柔撫過白玉花瓶,里面一簇芙蓉開的正好,「奢華或者質樸,左不過就是‘喜歡’二字。每日里自己瞧著高興,才是最大的用處。」
言罷盈盈回眸,笑道,「公子說是不是?」
不知為何,簡池每說一句話,哪怕他說的在理,她也總想辯駁回去。仿佛惹得他不痛快,她便會覺得自在一般。
然這一遭簡池卻沒有答話,只隨手將她撥亂的枝杈擺正,淡淡然說一句,「傳膳吧。」
西樓中華麗卻不失雅致,配上眼前的幾道家常菜肴倒也十分貼切。
好巧不巧的是簡池竟要侍候的丫鬟備下了一壺桂花釀。
瞧著他執起酒壺將面前的玉杯斟滿,頓了頓,含笑望向她,「夫人可要同飲?」
喝酒,無非就是助興。初 雖好飲,但並不饞酒。更何況,她不覺得簡單的一頓晚膳有何興致可助。遂搖了搖頭。
一頓飯吃的不聲不響,只有銀箸和瓷盤的輕踫聲偶爾傳出。
簡池向來喜靜,用膳前已將丫鬟全都遣了出去,一並初 身旁的芷雲也不例外。
初 四下瞥去,終是無奈的俯過身去替簡池布菜。
他舉箸的手微微一頓,忽然漫不經心說道,「日前陛下頒了道旨令,要以比試的方式甄選官員,但凡國內有識之士均可參選。」
初 本就打算對選拔官員之事探听一二,既簡池自己提起,她又焉有不問的道理?
但問,到底不能明擺著問,初 暗自措辭,收回手中的銀箸佯作驚詫道,「哦?以比試之法甄選官員?似乎在晉國的歷史上鮮少有君主為之。」
她將一只手撐在下頜上,目光微微迷離,是努力回憶的模樣。
「嗯,是不曾有。」簡池亦將筷子放下,轉而抓過手旁的酒杯細細把玩,瓊漿玉液繞著杯壁轉了一個又一個圈,仿佛透明的漩渦要將一切吞沒,「不過听聞,此事還是沈將軍提議的。」
沈將軍三字讓初 心中猛跳了一拍,她驀地抬眼望向他微垂的眸。簡池這話,是不是又在試探她?
如今他既將這話擺在了明面上,她若在遮遮掩掩反而遭人疑心。♀眼波一轉,隨手夾了一筷子花菇鴨掌放到他碗中,大方笑道,「我倒覺得父親此法甚好,既讓百姓心中明了陛下用人只看重才能並不著眼于家世。又是公開比試,無論輸贏均能讓人心服口服。」
簡池只默不作聲听著,待到初 說完之後,又沉默了片刻,才一口將杯中的酒飲盡。
「我也深覺此舉甚妙,可——」眼眸仍是未抬,但話鋒一轉如利劍般,直直向初 刺去,「不知是否會有有心之人,借機以權謀私呢?」
字里行間的若有所指讓初 身子一僵,她心知此乃朝中政事,無論有或沒有,都不應說與她听。如他所言,莫不是他已有所察覺?
不可能。她也不過是因著前一世的記憶才得知這一次原是簡池要提拔他手下的人,如此機密要事,若非與他交好,又如何能得知。
畢竟朝中狼子野心之人又何其多矣,怎會讓他一人獨大。
這樣說來,他還是在試探自己,或者說——是告誡更為妥當。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既開口問她,她又焉有不答之理。
「公子的話,我卻不懂了。」初 將唇角攢出些笑意,這才抬眼望向他,如清泉泠泠的眸中無半分躲閃之意。
「初 一介女流,平日里都鮮少出府,也不過是仗著從前閨中讀過些書,才敢在公子面前大言不慚。若再向深里論及,只怕初 就要接不上話了。」
若想將這話題岔開,唯一的方法便是示弱。
正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此事若換做他人,初 大可以與之撕破臉皮,直來直往相互爭斗她都有恃無恐。
可偏偏這人是簡池。
但簡池顯然不願如此簡單的將她放過。他微微傾身看她,擋住身後的燭火微漾,「可這比試的規則,王兄交由我來定奪。不知夫人,是否願意與我分憂呢?」
耳畔的話語被光暈鍍上一層淡淡柔暖,明明如流水般娓娓道來可仍讓初 □□在外的肌膚上激起一層細細的疙瘩。
千想萬想,她都想不到,本是為了阻止簡池在朝中擴大自己的勢力才冒著忤逆他的風險,親身前往將軍府為父親出謀劃策。而如今,簡裕竟又將主動權交回了他手中!
就如同在樹林中迷了路,兜了一個圈子才愕然發覺,自己始終都在原地,不曾前移半步。
初 的眸光閃了閃,想出一個此時最為穩妥的回答,「那公子有何打算?」
若此時急于推月兌,必定會惹他生疑。但若真給他出什麼主意,只怕又會適得其反。將問題再拋還給他,或許還能探听他心中所想。
然簡池是何許人也,輕飄飄一句「此事倒也不急,需得慢慢商議」便將她打發了回去。
初 嚼著嘴里的飯菜,卻吃不出任何味道。不禁略略有些惆悵,怎麼連一頓簡簡單單的飯,都不能讓她吃的安生。
果真,用過膳後初 起身便要回屋,簡池也只是淡淡然點了點頭,並未再多說什麼。
今夜雖無探听到什麼重要的消息,但她好歹知道,事態已朝著她期望的方向慢慢演變。至于誰是最後的贏家,還需得再做籌備才好。
思量間她已行至門檻處,芷雲早就手持著燈籠在外候著她。
驀地傳來一聲沉沉低喚,如石子投入平靜的水面,打破了她正在思索的另一樁事情。
「沈初 。」
初 的腳步頓住,心中生出一絲不安,這似乎是簡池頭一回連名帶姓喚她。她緩緩回過頭去,見那欣長身影背光而立,柔和的燭光擦過他的側臉,將他的眸子攏出一團迷霧。
她未語,只等著他再次開口。
探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一陣,終于,低沉嗓音再次傳來,「你既已嫁入風廷府,就時時刻刻記著自己的身份。」
不輕不重的話讓初 嘴角凝起一絲冷笑,她的身份,她記得比誰都清楚。
終于,別開眼,頷首應了一聲,「是。」
殿外忽起颯颯秋風,將芷雲手中的燈籠搖的忽明忽暗。分明只隔著一道門檻的距離,殿內是燈火明亮,殿外卻是暗沉黑幕。
初 恰好就站在這明暗交界處,明知身後便是暗無天日的煉獄之境,仍是毅然決然的轉過身去,頭也不回的踏出了漫著浮華表象的光明。
***
今夜的晚膳用的早了些,初 回到房中也才剛過戌時。
洗漱畢便將其余的丫鬟都遣了下去,只留芷雲在屋內侍候。
眼見芷雲已熄了廳中的兩盞燈,待走進內室剛撥開燈罩,初 忙忙將她叫住,「等等。」
「夫人,還有何事?」
初 緩步走到她身旁,低聲道,「去把前些日子我拿回來的那套男裝尋出來。」
芷雲先是一怔,繼而兀的睜大了眼楮。
那夜同簡池夜游後,來不及換裝,便被叫至了依明宮。待到這身衣裳換下來之後,初 便留了心,臨走之前將它從依明宮帶了回來,以便不時之需。
果然不出幾日,就用上了。
芷雲一邊不情不怨的將她的發髻打散,又重新將她的墨發綁至一處,口中喋喋不休,「若是從前在將軍府便罷,如今夫人已嫁做人婦,竟還這般胡鬧。若是被公子知曉又該如何?」
方才她說她要換裝出府時,芷雲差點就要長跪不起。最終她無法,只得拿出主子的身份壓她,並揚言若她不允便將她遣送出府。
芷雲這才死死咬著下唇給她將衣裳尋了出來。
而後又不放心的讓初 也帶著她去。
初 正低頭系著腰帶,聞言微微抬眼,蹙眉道,「我好歹會些功夫,一人尚可自保。如今若是帶著你,豈不是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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