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我照常來到問墨軒，孩子們正在上課，大堂里傳來朗朗讀書聲。♀我在門外欣慰地听著，張大嬸正欲進去打斷，我阻止道︰「我們去藏書閣看看吧！」每次過來，我都從王府帶些藏書，又命碧香在城中買書，終于勉強可以湊成一個藏書閣。
走在路上，張大嬸的話匣子一打開，就如庭院里主婦扯著家常，拉著我道︰「小姐可真是有辦法，我那個叫打心眼兒里佩服您，您看這些娃兒生活好了，學得也帶勁兒！」碧香咯咯地笑起來，直說張大嬸都快要對著我兩眼冒桃花了。我倒是喜歡她這樸實憨厚勁兒，耐心地听著。
「前幾天來了個的書生，十幾歲的年紀，讀過些書，因著家中老母病了，沒錢接著上私塾，想來這里上課。」張大嬸提到，詢問地望向了我。
這事兒讓我起了興致，我笑道︰「這倒真是難得。他叫什麼？」
張大嬸的臉上露出純樸的笑意︰「杜言溫，看著是個不錯的娃兒。」
「杜言溫？我記下了。」我微笑，吩咐張大嬸好好照顧他，而後便到了藏書閣。
我踏進藏書閣，書香氣迎面而來，彌漫著樸素與沉謐。古樸的木架之側，立著一個素衣少女，年紀比我稍大，側容姣美，身材高挑。她正專注于擺放書籍，低頭沉思的模樣甚有清靈之態。不知是書與她，誰為誰添上了書卷氣？
我走上前，瞧著她手上的動作，問道︰「你可是在整理書籍？」
這素衣少女見到我，稍稍一愣，很快屈膝行了個禮，道︰「回小姐話，正是在整理書籍。」後面的張大嬸上前來拉過這少女，笑呵呵地向我解釋道︰「這女娃可聰明著呢，來了這里後幫忙做了不少事呢!」
我仔細審視著素衣少女，鵝蛋臉，細柳眉，秋水之姿，氣質如蘭。我心中有些驚疑，便問道︰「我見你甚懂禮節，不似一般孤兒，來到這里可是家有難事？」
這少女再次朝我行禮，低低訴來︰「小女子樊素，本是通州府轄下小宦人家。奈何家道中落，親人病故，輾轉至此。如今能得小姐收留，樊素感激不盡。」說著這名叫樊素的少女顫了顫，卻極力穩住了身形，鎮定了下來。♀
我眼眸溫柔地瞧著她，心嘆世事無常，我又何嘗不是在輾轉之中？我不覺中染上了悲傷，盡量柔聲道︰「你可是讀過書？」
樊素頷首，垂眸應道︰「略讀詩經。」
我知她這是謙虛，不由得再多看了她幾眼。心下考量了一番，我認真地瞧著樊素，道︰「你可願意來我府上做事？以你之才，大可謀得求生之地。」
樊素凝眉思索片刻，向我屈膝行禮，鄭重答道︰「謝小姐厚愛，樊素必盡心服侍小姐。」
我微笑，這少女不卑不亢、寵辱不驚，的確是難得的人才。我示意碧香上前，笑道︰「這是碧香。在去府上之前，由她教給你府上的規矩。」
碧香笑得眉眼彎彎，上前拉住樊素的手，歡快地道︰「素姐姐好生漂亮，碧香看得好生歡喜！」
樊素被碧香說得一愣，秋眸瞧著她，而後抿嘴笑了。我亦是忍俊不禁，笑她道︰「以後來教規矩，天天都能看到你素姐姐了！」
出了藏書閣，碧香還膩在里面跟樊素說著悄悄話。我左右無事，不一會便轉到了東廂，這是孩子們住的地方，遠遠見著似是有人在，便問張大嬸︰「那是誰？怎麼不去听課？」
張大嬸撫上她那帶著皺紋的額頭，為難道︰「哎，前些日子來了一個穿著黑衣的男孩子，愣是在門口呆了三天，沉著臉卻是啥都不說。我見他執著便收了進來，只是這孩子從不跟人親近，也不去听課，還不知道拿他怎麼辦哩！」
我輕蹙起眉頭，向那邊走去，道︰「我去看看。」
東廂是個小院子，中央是棵巨大的梨樹，左近有口青石水井。將近盛夏，梨花已謝，院中梨樹昂然而立，翠綠的枝椏煥發著盎然生機。我見到他時，他正在坐在水井邊沿，穿著黑布衣裳，眼眸中冷意連連，聚精會神地削著木頭。青石井沿泛著冰冷的反光，襯得這個少年愈發冷峭疏離。
想到那夜在王府馬廄中的偶然相遇，我會心一笑，真是天涯無處不相逢。
幾乎在我的目光看向他的一瞬間，他立即察覺，抬頭剎那間，敏銳的目光射向我。♀我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容貌，臉型柔美，雙唇薄如冰片，肌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竟是一種難以言說的陰柔之美！然而那冷若冰霜的寒眸，挺拔矯健的身姿，叫人無法忘記這是個如寒夜孤星般冷傲的少年。
不過只那一眼，少年又低下頭來繼續削著木片，那木片扁平，頭部尖銳，倒頗有劍的形狀。我遠遠地看著他，修長有力的臂腕揮動，一刀又一刀，劃出「 」的聲音，木屑落了滿地。削著削著，劍的形狀越來越逼真，只覺得就像握劍的少年那般鋒利無比。孤獨而又倔強的劍，孤獨而又倔強的人。
時間很靜謐，木屑飛揚，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木香。
不知不覺中，碧香站在了我身後。她默然站立，許久才低聲喃喃道︰「他是……小姐你在馬廄遇到的？」
「原來你竟記得。」我有些意外地看向碧香，繼而收回目光，瞥了那黑衣少年一眼，道︰「我們走吧。葉扁的劍術也算出類拔萃，回頭你去跟他說一聲，讓他不時來這里指導下。」
碧香愣了下，既而彎著眼楮露出笑意，低頭撫弄著裙擺。
張大嬸模模腦袋，不解問道︰「那這少年……？」
碧香瞄著我，悄悄扯過張大神，捂嘴笑道︰「大嬸還不明白麼？小姐的意思是好生照看著呢！」
張大嬸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我耳尖地听見了，瞋了一眼碧香，這丫頭！
盛夏過後，又入隆冬。近幾個月來我專心學業，問墨軒卻是去得少了。
這日剛入初春，碧香神秘兮兮地靠近我，眨眼道︰「小姐，你看看誰來了。」說著輕巧地閃開，露出背後藏著的少女。容貌秀美，眉如細柳，雙瞳剪水似秋月，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清氣，一身鵝黃羅衣裙更是添了不少素雅之風。
我莞爾一笑，原來是樊素。
樊素保持著端莊有禮的微笑，向我盈盈拜倒︰「奴婢素素，見過小姐。」
我趕緊起身扶起她，滿是歉意地道︰「素素，委屈你了。」成為了婢女，自然是不能再有姓，只得喚作素素了。樊素也曾是小姐，的確是委屈了她。
樊素輕輕搖頭，秋水眸子望著我，道︰「素素不委屈，小姐能給素素一個安身之處，素素已經心滿意足了。」
我頷首，鄭重道︰「我必不會虧待你。」
繼而我看向碧香，故作嚴肅道︰「你個小機靈，越來越大膽了，居然沒等我發話就把人領進來了。你說我該怎麼罰你？」
碧香沖我吐了吐舌頭，調皮道︰「小姐有段時間沒去問墨軒了。素姐姐學得快，我早就沒東西教了，再不領進來怎麼辦呢？」
「既如此，罰你帶我去趟問墨軒，順便給我好好講講最近的情況？」我笑道。
「好！」碧香的眼楮亮了亮，立馬風風火火地去安排馬車。
我輕撫額頭，這丫頭還是這麼冒冒失失的，又看了眼安靜立在一邊的素素，穩如青山，靜如秋水。以後就讓素素主持院里院外的大小事務吧，碧香跟在我身邊好了。
「素素，」我開口道，「你先去李管家那里登記吧，好生安頓下來。今日就不用隨我去問墨軒了。」
素素頷首，對我柔聲道︰「是，小姐路上小心。」
問墨軒依舊是書聲朗朗，我本打算去課堂看看，碧香卻拉了我直直往里走。「怎麼了，這麼急躁？」我喚道。
碧香停在了東廂院前，我也停了下來，終于明白了。
一年已過，春去又來，院中巨大的梨樹滿滿盛開。一簇簇，一層層，像雲錦似的漫天鋪開，在和暖的春光下，如雪如玉，一方潔白。
一位冷峭的黑衣少年，手執青劍，騰空而起。手腕輕轉間，青劍如同閃電般快速閃動，與黑色的影子相融，殘影紛紛，分辨不清人與劍。忽地少年一轉身，黑色身姿在半空閃現，青色的劍光凌厲地畫成一弧，將低空飛舞的花瓣卷起，一時間萬千飛揚，花香四溢。他凌空踩上花瓣，輕盈如燕，轉瞬間收劍，在漫天飛雪中徐徐落下。
好一場精彩的劍舞！之前便听葉扁數次提到，這小子根骨奇佳，更有劍術的底子，劍法凌厲，自成一派。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我心中贊嘆不已，走近了他，輕聲道︰「一年了。」
當日冷若冰霜的少年斂去了些許寒意，蒼白的臉龐在暖陽下有了些生氣，柔美的臉型顯露了出來。他神色淡漠地看著我，看不出一絲情緒。
凝視著他，我柔聲問道︰「能否告訴我，你叫什麼？」這里的大多數孤兒是沒有名字的，是後來傅先生給起的。而我相信，眼前這如暗夜孤星的黑衣少年有著寫滿故事的名字。
黑衣少年沉默地看著我，冷眸中無波無痕。四下一陣靜謐，就在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我听到一個低沉而冰冷的聲音︰「涯。」
「涯……」我眼波流轉，溫柔道︰「為何只有一個字？」
黑衣少年像是觸動了什麼，撇過頭，冷冷道︰「我沒有姓。」
一直未說話的碧香捂住嘴巴，低嘆著︰「怎會……這樣？」
一時間三人靜默。院中梨樹遮蔽滿天，梨花簌簌地落著，忽而暖風過，揚起千萬飛雪。
我微抬手，向前平攤開，一片梨花飄入我的手中。我凝視著黑衣少年，忽地展顏而笑，「這風，如此溫暖。風過無涯，你叫‘風涯’可好？」
黑衣少年身軀輕顫了下，寒星般的眸子閃了一下光，卻不答話。我在他猶豫不定的目光中扳開他的手掌，將梨花放入他手中，嫣然一笑，道︰「風涯，這雪白的梨花，如你一般的顏色。」
黑衣少年順著我的目光，凝視著他手中梨花，許久閉上了眼楮，握緊了梨花，終是點頭。
我斂了斂衣裙，離開了梨花滿地的問墨軒，只留冷峭疏漠的黑衣少年獨自立于萬千飛雪之中。
歲月悠悠，梨花再開，又是一年早春。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在汝南王府待了一年。想起一年前，我莫名其妙地在荒郊野外地蘇醒，莫名其妙地落入山賊窩，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汝南王府的二小姐，這一切真像是一場夢。
然而這不是夢，曾有無數的夜晚，我以為我睡下去做著那個二十年的同一場夢，醒來後一切都會回復原狀，可是我卻連木屋的影子都夢不到了。
王府的日子過得很是安穩，危險的事情再也未發生，有時我甚至會以為，我本就出生于此，生長于此。這種想法讓我很迷茫，我狠狠地搖搖頭，我的目的是在這里穩住腳跟，然後找到回去的方法。
我有時獨自在月夜里黯然神傷，想念起家鄉與親人，他們還過得好嗎？抬頭仰望那群星閃爍的夜空，恍若隔世一般，看不清的重重迷霧。
我始終要回去的，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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