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品了幾口美酒,青玉酒杯悠悠地晃到了我面前,看來第三個人是我了。♀
太子向我拂袖作邀,笑道︰「安陽郡主,請!」
我取過酒杯,抿唇一笑,道︰「那安陽賦上一首《江山樓》,在此獻丑了!」繼而我緩緩念道︰「
江山高閣出帝都,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八仙聚海今何在?檻外雲江空自流。」
清婉的聲音在空曠的樓內徘徊,流露出蒼茫之感。這一首懷古詠今,八仙聚海樓是前朝往事,曾作為帝都貴族玩賞游樂之地,甚是繁華。春去秋來,物換星移,江山早已易主,八仙聚海樓也搖身變成天下江山第一樓。如今的天下江山第一樓,依舊歌舞笙簫,繁華不減當年。可嘆帝王霸業,不過是在濤濤歷史長河中成空!
一首作罷,樓內安靜不已。葉酌嫣對我淺笑盈盈,道︰「二姐好文采!」
我微笑著向她頷首,暖流心內流淌。我本只是一抹異外來客,卻很有緣分地于汝南王府安身八年,早已把汝南王府當作了家。即使有隔閡,即使有猜疑,父王、大哥、嫣兒,依舊都是我的親人。在這個時代,帝王霸業與我,有何干系?我想要的,不過在這朝廷暗涌、龍爭虎斗的復雜局勢中,保住汝南王府,保住我的親人。
太子的臉色陰晴不定,鳳眸微眯,掃了我一眼,淡淡道︰「早聞安陽郡主以文出眾,今日一見,果然不俗。」
我帶著禮貌性的微笑朝他福身,道︰「多謝太子殿下贊賞!」
我作出帝王霸業成空的詩,定然會引得太子心里不舒坦。但是現在我既然與衛曜站在一個陣營,太子早已把我視為異己,早晚都是要得罪的。何況太子若真想通過葉酌嫣拉攏汝南王府,也不會故意為難我這個汝南王府的庶女。
衛曜卻在這時妖魅地笑開了,聲音低沉而魅惑︰「阿墨,本殿下當真是越來越喜愛你了!」
轟!五雷轟頂!簡直是轟得外焦里女敕!我晃了晃,勉強維持住身形,心里氣得發顫,狠狠地剜了一眼美艷狼︰你丫的,給我記著!出來混的遲早要還的!
幸虧我是站著的姿勢,美艷狼半躺著,這狠狠的一眼倒只有美艷狼看得見。于是我更加氣惱地發現美艷狼對我的目光熟視無睹,一雙桃花美目充滿柔情地瞧著我,都可以滴出水來。我第一次對上他這般溫柔的目光,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不自在地瞥過臉,染上了紅霞。
太子臉色陰沉地盯著我和衛曜,伸出有力的大掌就摟住了葉酌嫣的縴縴細腰。♀葉酌嫣猝不及防地低呼一聲,臉瞬間紅得像清晨的太陽,羞澀地垂下了頭。我愣愣地看著太子放在葉酌嫣腰間的手以及葉酌嫣嬌羞的姿態,他們……何時進展地這麼快了?!
這一愣間,青玉酒杯就從我們幾個面前溜走了,流到了最底。素素只得取了酒杯,重新放上源頭。這時衛曜淺酌一口酒,瞄著杯中碧色清酒,開口道︰「只有我們幾個作詩也沒有意思,既然酒杯回到了這位素素姑娘手里,索性讓她作一首如何?」
素素詫異地抬頭看向衛曜,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我倒覺得見怪不怪了,衛曜有的就是新鮮主意,看樣子又想一時取樂。不過這主意我很是贊成,素素熟讀詩書,詩文俱佳,只是一直沒有展示的機會而已。我征詢的目光看向太子和葉酌嫣,見他們並無意見,便溫柔地對素素笑道︰「既然三殿下如此說,素素你便作上一首吧!」
素素斂了眉目,恭敬地福身道︰「是,素素這便奉上一首《一剪梅》。」這時,一直溫文儒雅的杜言溫也收斂了微笑,專注地看著她。
只听素素斂著秋水之眸,緩緩念道︰「
一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度與泰娘嬌,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素素的聲音清幽如空谷之蘭,配著這帶著淡淡哀愁的詞,一時我竟听得痴了。好久我回過神來,才發現素素早已念完了,不禁心嘆,素素當真是才女,可惜了一直呆在我身邊。
我看向杜言溫,見他黑曜石般的明眸閃了閃,眉頭輕皺了又舒開,舒開了又輕皺,竟不知究竟是憂愁還是贊賞……我收回了目光,心想若以後得到機會,定要為素素尋個好人家。
衛曜繼續閑適地品著酒,並未看向素素一眼,倒是太子鼓起了掌,笑道︰「素素姑娘語出不俗,不愧是安陽郡主的貼身侍女!」
素素神色淡然,福身謝過太子。我亦微笑著向太子領了情。
很快又上了一杯青梅酒,這回青玉酒杯轉了轉,流到了杜言溫的面前。我倒覺得這順序真有點緣分的味道在里面,饒有興趣地看向他。
杜言溫起身取了酒杯,溫潤地微笑道︰「既得了酒杯,言溫便在此獻上一首七言絕句。」繼而他的目光環顧眾人,念道︰「
細雨朦朧小石橋,春風蕩漾小竹筏。
夜無明月花獨舞,月復有詩書氣自華。」
杜言溫念到最後一句話時,狀似不經意地瞟過素素。♀素素垂眸,正在斟酒的手停頓了下,眸中閃過一抹復雜,但很快就恢復如常,繼續斟著酒。
這一幕被自杜言溫起身起就盯住他們二人的我看得一清二楚,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我很清楚杜言溫和素素,兩人因著問墨軒而相識多年。只是他們之間具體是什麼情況,我微嘆口氣,我也當真不知了……
杜言溫這一首詩作得甚是巧妙,可以看作是隨性而起,也可以看作是在稱贊在座的嘉賓「月復有詩書氣自華」,更何況那環顧眾人的溫潤目光,更是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太子鳳眸含笑,舉杯道︰「杜公子不愧是舅舅選中的門生,文學才情俱佳,請受本宮這一杯!」說罷暢飲而盡。杜言溫亦敬之。
衛曜悠然地繼續品著酒,那慵懶的神情好似是什麼都不關心。我真好奇,看著太子與杜言溫相處融洽,他心里就沒盤算什麼?
流觴曲水又輪了幾回,終于顫巍巍地到了葉酌嫣面前。葉酌嫣努起了粉紅小嘴,戲笑道︰「不想我竟成了最後一個。」說罷命她的貼身婢女綠浮取來琵琶,道︰「我的文采不如各位才子佳人,便不在此賣弄詩文了。引琵琶一曲,聊為助興如何?」
太子的鳳眸里盛出了柔情,柔聲道︰「嫣兒隨性即可。」
我心情復雜地瞄向太子和葉酌嫣,只能安靜地看著。
葉酌嫣臉上暈起紅雲,垂眸撥弦調音,三兩聲出便是牽情不已,輕攏慢捻中忽地音挑高,竟是一曲《鳳求凰》!這一曲先是音韻流亮,清新明快,如葉底黃鶯私語,不久弦一轉,曲音急促而熱烈,如驟雨急打芭蕉。這《鳳求凰》本是琴曲,如今由琵琶彈來更多了錚錚之音,更響應了「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的執著追求!
我本以為葉酌嫣這是對衛曜仍舊念念不忘,哪知葉酌嫣低眉撥弄琵琶,曲音最高處熱情奔放而又深摯纏綿。明媚如三月桃花的少女忽而揚臉對身旁杏黃衣的太子嫣然一笑,太子亦是柔情似水地凝望著她。這一瞬間兩人的深情對望,竟是脈脈含情,旁人無法再介入其中!
我愣愣地看著他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轉眸詢問般地看向衛曜。他卻是桃花眼幽深,似笑非笑地端詳著太子與葉酌嫣之間的默契。好吧,還是不指望他給我出主意了……
落下最後一個音符,葉酌嫣將手中琵琶交給綠浮,讓綠浮福身退下了。葉酌嫣臉頰上的紅雲還未散去,對我嫣然笑道︰「二姐以為,嫣兒方才的《鳳求凰》彈得如何?」
她甫一開口就問我,我倒很是詫異,莞爾笑道︰「甚美。」可以形容曲音的詞有很多,但我此刻只能說出這兩個字,懷抱琵琶、明媚而笑的嫣兒的確美得堪比三月桃花。
葉酌嫣大方地應了我的話,笑道︰「承二姐贊賞。」
我微笑著頷首,經過今日的賦詩奏曲,我與嫣兒之間似是親近了許多,這是難得的好現象。隨後太子、杜言溫也贊賞了幾句,連衛曜都首次作出了「此曲人間難再聞」的高度評價,驚得我差點掉了下巴,美艷狼什麼時候學會夸贊別人,轉性向善了?
酒至半酣,葉酌嫣推月兌酒熱上身,起身去了側間更衣。我見那一襲粉紅委地裙裊裊地進了側間,也起身以更衣為由跟了進去。
我進來時,葉酌嫣已解開了衣帶,正要月兌去最外層的紗衣。見著我來,她也沒有再系上衣帶的意思,輕歪著頭,對我嬌柔笑道︰「二姐找我,可有何事?」這時的葉酌嫣,衣衫半解,身姿玲瓏,竟是風情無限。
掃過一眼這樣的葉酌嫣,我輕蹙起眉頭,語氣柔和道︰「嫣兒,你與太子——」
「我與太子殿下情深意篤,相互愛慕。」葉酌嫣打斷我的話,明眸眯起,笑意嫣然。
「嫣兒,」我搖搖頭,勸道︰「你若是在記恨三殿下的事,大可以采取別的方法,這樣子……」
「記恨?我何時記恨過三殿下了?」葉酌嫣甜美地笑了起來,提步從我身邊擦肩而過,一股花香撩過我。她頓在了我背後,聲音幽幽地從後方傳來,「若非要說,二姐,我不應該記恨你嗎?」
記恨……我?我的確暗自擔憂嫣兒會因此事心中不順,但從未想過她竟會如此作想!
「嫣兒!」我轉身急忙分辯道,「事情並非你想的那樣!」
「呵呵……」葉酌嫣輕聲笑了起來,柔美的聲音里竟含了幾分悲傷與諷刺︰「三殿下對你的情意,誰人看不出來?我的好二姐,你這般否認,莫非是勾引了三殿下不說,還想再勾搭上哪位貴人?」
悲切與羞辱潮水般涌入心房,令我窒息不已。我竟從不知,我的妹妹,竟是如此看待我?!我張口欲言,嘴里卻滿是苦澀,說不出任何話來。
葉酌嫣提步離開我,從容地系上了衣帶,整理好衣服,又恢復了明媚少女的模樣,盈盈地挑開簾子。我收斂了些心情,急急喚住她︰「不論你如何想我,總之不要再與太子親近了,太子並非良人!」
葉酌嫣挑著簾子的手頓了頓,回眸對我明媚地笑著︰「哦,二姐,忘了告訴你,太子殿下已經向皇上求娶我了。」
什麼?!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葉酌嫣款款步出了側間,簾子落下,隔絕了我和她,仿佛我們之間的姐妹之情,再無撥雲見日之可能。
我心情憂郁地回到外間,酒宴已將近結束,渾渾噩噩地行完了剩下的幾回流觴。
宴會散場時,太子帶著葉酌嫣離開了天下江山第一樓,我目光憂愁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突然,一雙溫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我一驚之下欲抽出,卻被死死地攥在了那雙手里,一轉眸就望進了衛曜流而不轉的桃花目里。
「你盡可安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衛曜瞄了我一眼,又看向遠處,身上散發出皇族的霸氣和威嚴。
我怔怔地看著他,有那麼一瞬間想要相信他,然而終是在心里苦笑起來︰衛曜的安排,不外乎是為了奪得皇位,如何會去關注他人的生死與幸福?
衛曜還有事情要去往宮中,便吩咐接我來時的馬車好生送我回去。我轉身欲下樓,卻見杜言溫仍舊在樓中的位子上儒雅地坐著,目光眺望樓外雲海,似是在觀景,又似是在深思。
我瞄了一眼身邊的素素,提裙走向了杜言溫。杜言溫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並未察覺出我的到來。我俯視著他,他那黑曜石的眸中有困惑和無奈,失了應有的光彩。
「你有一雙明亮的眸子,仔細灰塵迷了雙眼。」我柔聲道。
杜言溫一語驚醒,忙起身向我行禮。我止住了他,凝視著他的雙眸道︰「昔日辭別問墨軒,我告訴你的話還記得嗎?」言溫,即使你迫于形勢依附宰相,即使你身處陰險黑暗的朝堂,有兩樣東西,你絕對不能失去,一個是理想,另一個是良心。
杜言溫深深凝視著我,黑曜石的眸中輝光點點,堅定道︰「郡主箴言,言溫一日未敢忘!」
我聞言頷首,帶著素素下了樓。離開頂樓的瞬間,素素似是回頭望向那**欄檻的一抹青衫。
領著我們出樓的仍是那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伙計,這回也是趁著送我出去的當兒講了些京都趣事。這伙計熱情開朗,倒當真是討人喜歡,我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笑著听了。
剛出天下江山第一樓,就見著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城門那頭更是人頭攢動。迎接汝南王的那天,我便見識了百姓簇擁而入,可今日群眾熱情之盛況完全超越當日。我好奇地問這年輕伙計︰「這是出了什麼事嗎?」
「郡主您還不知道嗎?今日可是定遠侯入京,睿王殿下正在城門迎接呢!」年輕伙計得意洋洋道,滿臉的崇拜。
定遠侯……我再次听到這個熟悉的封號了。定遠侯雲霄運籌帷幄,世譽美名,換在以前的世界,那就是諸葛亮的名聲了。然而雲霄于三年前薨,由于膝下無子,侯位由義子世襲。新任定遠侯遵古禮為父守孝三年,從未出席任何聚會宴飲,甚是低調。如今若不是諸侯朝會,想必也不會如此出露市集。
我一邊想著,一邊听年輕伙計嘖嘖贊道︰「听聞這位新任定遠侯,風華絕代不輸定遠侯當年,大伙都爭相去看呢!」
風華絕代——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清逸出塵的白衣男子,若有人能比得上他,還真不知得出色到何種地步?我笑了笑︰人雲亦雲,以訛傳訛,這新任定遠侯承襲著雲霄的盛名,如此難當的侯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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