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後的第一場雪,終是停了下來。♀
大雪揚揚灑灑,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如今一切荼蘼落定,極目而望,四處銀裝素裹,將整個樂城妝點一新。
年味還未走得太遠,皚皚新雪襯得年畫上抱著錦鯉的胖女圭女圭愈發歡欣,朱紅楹聯上嶄新的墨痕仿似還未干透,「冬去山川齊秀麗,喜來桃里共芬芳」這般喜慶字句清晰可辨,有幾處牆根邊還沾著鞭炮散下的赭色紙屑,一派喜氣洋洋。
城中家家戶戶便也因著這場雪,抓住了這一年最後一點尾巴尖兒。
大人們三三兩兩推門而出,攏袖而立,雪景共賞。四五個總角稚童言笑晏晏,攜手嬉鬧。七八只雀兒嘰嘰喳喳落下屋檐,踏上蓬松雪垛,留下九十爪印。
說來這幾日城東首富傅家當是喜上添喜,因了再過兩日便是傅家長女傅霜梓的及笄禮,府上早早便開始準備了起來。
家丁與丫鬟們在院中往來穿梭,忙碌奔走,不僅要備好傅大小姐及笄當日要用的物什與禮服,還要清點會客名單、分發請帖、準備宴席菜色,等等。
可這熱鬧中,卻透著一股陰沉沉的慘淡。
家僕們行事雖一如既往的利索,神情之間卻夾雜著莫名的古怪之色。與年前的時候相比,人也少了那麼十來個。甚至還有些長工已開始琢磨著找下家,閑時更是私下議論,說傅老爺這一死,傅家怕是要垮了,不得不悔了與世交葉家長子葉雲晚訂下的婚約,將長女嫁予太守府庶出的三公子白承硯,賣女求榮,以求庇護。
按樂城此地風俗,女子十五便算成年,出嫁前夕當行及笄禮,若一直未有婚配,拖到二十及笄也未嘗不可。這不,昨兒傅老太爺和傅老夫人才去太守府上拜訪過,回來後當即便要給大小姐及笄,看來兩家的親事,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披著厚重斗篷的傅霜梓平靜地掃了一眼院中來來往往的人,獨自穿過重重門廊,拖著蹣跚的步子,在這本該無比熟悉、如今卻有些許陌生的後院中慢慢地走著。
她從小身子羸弱,哮病纏身,按平日里傅家的排場,少說也得有兩三人跟著,而今日,竟是無人有空理會于她。
後院高大的梧桐樹光禿著枝椏,縴瘦的手指撫著樹干,傅霜梓雙眸微怔,靜靜出神。
十五歲,多麼好的年紀。
她望著這雙瘦弱的手。縴縴素色,瑩瑩白皙,指尖圓潤,染著緋色蔻丹,鮮紅欲滴。一望便知是養尊處優,無一絲瑕疵,還是完好如初的模樣,並未似上一世那般坑窪可怖、十指盡殘,一到陰雨天便隱隱作痛。
不僅思索起來上一世的此刻,自己身在何處?
是了,也是如今這般一早醒來,不知外頭在吵鬧些什麼,便好奇地下榻來探個究竟,卻在後院被院牆外誰家放飛的紙鳶吸引,不自覺地靠著梧桐樹,靜靜望著。又听丫鬟們碎言碎語,說起老夫人要將她許給太守公子的事兒,懷春的少女心便也似這嫣紅的紙鳶般,隨風扶搖直上而去了。
那時的她,天真無邪,不諳世事,人生恰似一張白紙,心里竟還隱隱期待著,能與那位坊間傳聞風流不羈、才情萬千的白承硯潑酒賭書、舉案齊眉、恩愛兩不疑,多麼可笑。
而如今,她是傅霜梓,卻又不是原來那個傅霜梓。
大周歷奉德二十三年正月十九,距傅霜梓十五歲生辰還有兩日的今日,是她從那場險些要了她命的哮病中醒來後的第二日,也是她再世為人後重睜開眼的第二日。
她想起上一世的死狀。
堂堂傅家大小姐,最後落得與一個勾欄院里出來的姨娘爭寵敗勢,雖說五年之內,白承硯將妾氏一房又一房地迎進門,卻無人能撼動她大少女乃女乃的地位,可這樣的日子到最後,又落得個什麼下場?
短短五載光陰,本該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她又在做什麼?
進門兩年斗走出身官家、心思縝密的二姨娘,卻累得自個兒孕期氣血兩虧,大女兒出生不足月便夭亡。休養半年後又迎來了潑辣狠毒的三姨娘,折了自己一雙精于廚藝的手,被燙得面目全非、指骨全斷才將她趕出家門。本以為能安生幾年,最後竟被平日一向畏畏縮縮默不作聲的四姨娘暗算一招,污蔑她與葉雲晚有染,連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白家的種。白承硯被讒言蒙了眼,不顧一點夫妻情分,親自將她拖至祠堂杖責三十余,又親手給她灌下砒霜,送她上路。
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從呱呱墜地到二十載命隕,究竟被她過成了個什麼模樣?
記得昨日重生醒來,她恍惚了好一陣。
她不明白老天為何要給她一個重來一次的機會。躺在榻上沉思了一夜,悲哀有之、不甘有之、憤怒有之、怨恨有之,越想,心越如古井幽潭,再泛不起絲毫漣漪。
上一世,是她的親女乃女乃傅老夫人拾掇了女乃娘哄騙她,說葉家小門小戶,不及白家位高權重。白承硯雖說是庶出,卻十分得太守喜歡,且才高八斗,端的是狀元之才。既然葉家已答應退婚,三少也有意,咱還在這矯情個什麼勁兒?
她當時心思單純,雖說自小與葉雲晚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也早訂了親,可這幾年雲晚接了家住位子,頻繁遠游,一年不知能見個幾次面。況且從小到大,她除了將葉雲晚當做哥哥,再無旁的了。
十三四歲,正是偷偷憧憬著話本上那些個公子哥兒、狀元爺的年紀。葉雲晚人是頂好的,卻總少了些教人動心的本事。
女兒家生來世間走一遭,還不就是盼得嫁個好人家,夫君疼寵、兒孫滿堂?家世顯不顯赫是其次,嫁給白承硯,總好比嫁給十天半月都不見人的葉雲晚,守活寡不說,還要一輩子提他提心吊膽。
傅霜梓就這麼被說動了心。待到成了親才曉得自己的結發夫君,只是個性情乖戾、心高氣傲又用情不專的紈褲。許是有些才情吧,卻是個瘸子,一輩子不能參加科舉,整日混跡秦樓楚館,造些難登大雅之堂的婬詞艷曲供人賞玩彈唱,還頗為自得。
記得當日猶豫不決前去尋娘親拿個主意,娘親卻推月兌要為死去的父親誦經念佛,根本不予理會。大概是早就知曉了內里種種,鐵了心要用她去換傅家的榮華富貴,讓她寒透了心。
至親尚且欺她至此,不嫁給白承硯,還有王承硯、張承硯等著她,傅家賣女求榮,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她一介弱女子,又能改變多少?
兩天一夜,她已被淒惶蒙蔽了雙目,甚至只想死在榻上,一了百了。可是老天並沒有如她所願,反是讓她死而復生,又驅走病魔,讓她醒了過來。
而當今日她踏出房門,細細望著這棵長了十五年之久的梧桐樹時,突似醍醐灌頂,如夢初醒。
她還記得這棵樹的來歷。
但凡樂城富庶人家,若長房第一胎生了個兒子,便在院中植下一棵梧桐,表示有鳳來棲,若是生了女兒,便種一棵香樟,待到女兒出嫁之時,再將樟樹砍斷做成樟木箱子,隨嫁妝抬去夫家。
她娘親生于書香世家,奈何嫁人前就已家道中落,嫁過來後也並不受寵。雖說如此,懷她的時候父親也是歡天喜地的,孩子還未出世便種下了這棵梧桐,指望是個男丁,能繼承家業,開枝散葉,結果另父親大失所望,再也沒讓人來打理過這棵樹。
十五年來,父親雖說連娶兩房妾氏,卻至今未得一個男丁,家主之位過幾年少不得要旁落,于是她傅霜梓便也似這棵白惹人笑話的梧桐樹般,從未讓父親舒過心。
也還記得幼時娘親教她識字、誦讀四書五經,父親瞧見了,將《女誡》與《內訓》劈頭砸下,訓斥女子當守婦道,自此斷了娘親讓嫡女招婿入贅,效仿傅老夫人執掌家業的心。
傅家大小姐傅霜梓,自小天資聰穎、機敏過人,卻也從懂事起便知曉了嫡庶之別、男女之差,始終不敢忘記自己雖說是家中同輩中地位最高的嫡出,卻始終是個女子。
前一世,她也曾懊悔自己為何不是個男子,不過到最後,總會勸誡自己嫁人生子才是正途。
可經過了那糟心的上一世,除了自己,還有誰可信?如今重來一世,她還要任由這些至親將他嫁去太守府,以太守作靠山苟延殘喘,甚至還要她在夾縫中向夫家討要錢財來給他們揮霍嗎?!
不!傅霜梓雙眉緊蹙,狠狠咬著牙關。
她已經不是那個被家長里短、爭風吃醋磨光了期盼念想、心如死灰的傅霜梓了!也不是那個一心念著娘家、最後被娘家拖累惹夫家不快,至此只得在一眾妾氏中沒臉沒皮地討好丈夫、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又勾心斗角、汲汲營營的傅霜梓了!
誰說女子生來無用,無才是德?這一次,她非要站起來給那些人看看,她傅霜梓,還沒到要讓別人左右她人生的那一刻,傅家,也還沒到要靠他人庇護的那一刻!不好好利用這重來一次的機會,她如何對得起老天這般厚愛?
五指越握越緊,掐至掌中,紛亂繁雜的思緒讓她感覺不到一絲疼痛,狠狠一拳砸在樹干上。
這一世,她不會再靠任何人、不會再看任何人的臉色過活,她要將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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