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天,實是凍得厲害。
雪已停了兩日,還未盡數化得去。數九寒天的日頭看著暖洋洋的,熱意卻不濃厚,早上升得也晚,但仍舊不遺余力地照耀著。融化的雪水淌得到處濕濕潤潤的,還听得見屋檐下滴滴答答的聲音。
今日的傅府內安靜肅穆,氣氛凝重。院中的香樟光禿著枝干,讓人覺著分外蕭索。祠堂前的幾株臘梅倒是遇雪尤清,開得花枝招展,幽香十里,絲毫無一點遮攔。
此時的傅霜梓已沐了浴,梳著工整的雙鬟髻,著一身朱紅緞子裹邊的絳色采衣,端坐在東房內,等候吉時。
「小姐,冷不冷?」籽兒將銅爐中的炭火撥得旺了些,又將狐裘給傅霜梓披上,深怕她受了一點點寒。
傅霜梓搖頭,攥著身上的狐裘直了直身,復又在案前跪好,不發一言。
案上的銅鏡內,印出她模糊的輪廓。
烏黑長發被束成童女雙鬟,一左一右分置腦後,略顯稚氣。身上著的也是規規矩矩的童子服,薄薄一層,堪堪遮到腕下,里頭雖穿了棉衣,也不怎麼御寒。下裳是特地裁的短褂褲,腳上一雙布鞋,加上眉間朱砂點的一顆鮮艷欲滴的紅痣,更襯得香腮賽雪,似仙子坐下玉女,不染塵俗。
今日,便是傅家長女傅霜梓的及笄禮。
這次的及笄禮雖決定得倉促,卻在傅老夫人的主持下置辦得井然有序。三日前傅霜梓還在病中,正賓、贊者、贊禮、擯者和執事等等皆已訂下。♀昨日眾賓來到,宿過一宿,一早就去了祠堂候著正禮。
東房設在了祠堂東邊的廂房中,祠堂內的布置也一並在昨日安排妥當。只等吉時一到,迎了傅霜梓出來,便能開始行禮。
傅霜梓撫著狐裘上的白玉領扣,算了算時辰已差不多,喃喃道︰「快了吧。」
「嗯?」籽兒正在外室候著人來迎,聞聲向屋內這麼回了一句,卻听得外頭突地傳來一陣泠泠琴音。
屋外孑然而起的琴聲甫一入耳,便帶得本是專神于案前發呆的傅霜梓微微一頓,即滯了指間把玩領扣的動作,斜挑眉目欲尋聲源,奈何琴聲隔得遠,無處尋起,于是淺啟薄唇,張口卻不知問誰,又這般愣住了。
是誰在撫琴?那琴音正似流觴擊水,空靈如風,緩抹弦,急切轉,端得是三分孤冷,二分斷腸,還有一分熟稔。
籽兒支著耳朵停了一會兒屋外的動靜,發覺听不大懂,便歇了欣賞的心思,往簾子內瞥了一眼,猛見傅霜梓半跪起身,似是下一刻便要起身追出的模樣,趕忙奔過去按住她家大小姐的肩膀,道︰「大小姐!這會兒琴音也響了,時辰一會兒便到了,您還不快坐好了,被來人見到壞了規矩這可不好!」
被籽兒這麼一提醒,傅霜梓猛然回神,呆呆地望著籽兒,那模樣倒有幾分楚楚可憐的意味,看得籽兒心下不忍,只得硬著頭皮道︰「大小姐,是……是葉公子在撫琴。」
「是他啊。♀」傅霜梓愣了愣,而後長舒了一口氣。
難怪如此熟悉,原是葉雲晚那半吊子琴師在撫琴。不想這首幼時听到還是斷斷續續、不甚流暢的高山流水,在他指下已然嫻熟至此。
葉雲晚給她撫琴,對二世為人的傅霜梓來說,倒挺新鮮。因為上一世她及笄時,葉雲晚在家中過完上元節便出門談生意去了,並未前來參加。這一世她的及笄禮如期而行,傅霜梓原以為就算葉雲晚不出門,也不會在傅家悔婚之後再來觀禮的,不想他此刻不僅從外頭趕了回來,還攬下了樂者一職,究竟是……?
傅霜梓默默抬頭望了一眼一臉心虛的籽兒,心中已有了定論。
「多年未見,雲晚的琴音,還是如此……」最後二字也不知說了什麼,就這麼吞沒在口中,了無生息。傅霜梓轉身整了整發髻和衣物,繼續坐定,沉默不言。
可一旁的籽兒卻坐不住了,扁了扁嘴,埋怨道︰「老夫人真是太過分了,請了白三公子的娘親來做了正賓,這下連著贊者、擯者也都是他們的人,卻偏偏還要讓葉公子撫琴。小姐現下雖與葉公子解了婚約,可外人還不知道呢,城外又都在傳小姐和白三公子的事兒,老夫人這麼安排,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嘛!給外人瞧了去,指不定要讓人說傅家想讓長女一女侍二夫呢!真是氣煞人也!」
籽兒嘴快,傅霜梓也不惱,只淡淡笑了笑,道︰「誰讓雲晚他老說自己琴藝了得呢。」
本是隨口調笑一句,在籽兒耳中,卻听出了些無法訴諸于口的纏綿與無奈。籽兒還想說些什麼,香兒已帶了人進門,領傅霜梓去行禮了。
一曲高山流水奏完,琴聲已換成了肅穆的調子。傅霜梓出了廂門,將狐裘解下交給香兒,單著一身采衣,一步一步從東房往布置好的禮堂內走。
香兒走到觀禮賓客處便不再跟隨,傅霜梓頓了頓,轉向南面,交握的雙手高高舉起,向著觀禮席的賓客們行了一揖,而後轉身,獨自一人向祠堂里去。
堂內,她的母親江婼婉已在東階就位。傅霜梓往那處望了一眼,江氏愣了愣,隨即當作沒見到她似地撇過了頭,面若冰霜。
傅霜梓深吸一口氣。寒氣侵入肺腑,激得她身子輕顫。她穩了穩心神,步到席前屈膝跪下,正襟危坐。
江氏見女兒入席,從東階隨著正賓,也就是白承硯的娘親、傅霜梓上一世的婆婆盥洗雙手。兩人互相行禮後,各自歸位就坐。
白承硯因要避嫌,並未到場。傅霜梓轉轉眼珠,在場中逡巡了一眼。發現除了上一世的婆婆,還真是見到好些老熟人。
耳邊傳來窸窣的聲響,原是贊者過來替她梳頭了。傅霜梓目不斜視,一臉莊重,余光卻瞥向身側的贊者,竟是她的姐姐。
記得上一世行及笄禮時,父親去世,自己又即將出嫁,她正悲喜交加、心煩意亂,加上及笄當日賓客眾多,禮儀繁復,她也是頭一遭經歷,早被那些規矩弄得昏頭轉向、無暇旁顧,直到這一世才注意到替她梳頭的仍舊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傅絳染。
呵,傅霜梓暗暗笑了一聲。她的好姐姐呀,這一世,她們終是又相見了。
說來傅絳染雖是溫氏所出,因著娘親身份低賤,在家中也不得老夫人喜歡,確是頗得父親歡心的。傅絳染長相隨她娘親,小鹿一般楚楚動人,嘴甜又懂得乞巧賣乖走人心經,雖是庶出卻總是擺出潔身自好的架勢來,端的是冷艷高貴、孤芳自賞的白蓮花一朵。不過傅霜梓沒有想到,出了傅宴樓那趟事,老夫人竟還讓她替自己梳頭。
不過這位僅比她年長了一歲的姐姐,上一世在她嫁給白承硯後不久,便憑著庶女的身份搭上了太守大公子,後來更是扶做了正房。不過這一世,她若鐵了心不嫁去太守府,她倒要看看這自小處處針對于她的好姐姐還怎麼利用自己接近大公子,飛上枝頭做鳳凰,在太守府中反用嫡庶之別來壓著她呢?
思索間,傅絳染已替傅霜梓整弄停當。她抿唇對傅霜梓笑了笑,將梳子放至席子南側,乖巧地退下。傅霜梓眯了眯眼,這姐姐從小仗著父親疼寵,將明里姐妹情深、暗里狠狠欺辱的事做下不盡其數,今兒礙著眾多賓客在場,竟也同傅霜梓做了一回好姊妹,輕手輕腳替她梳好了頭,頗讓人覺著受寵若驚。
傅霜梓轉向東面坐好,迎正賓前來。頌辭間,傅霜梓細細打量起她前世的婆婆來。
面前高聲唱誦的婦人姓孫名姝君,一如前世記憶那般相貌甜美、衣著華麗,听人說她十三歲就生下了白承硯,如今也不過三十有六,加上駐顏有術,簡直還像個黃花閨女似地。孫氏因著性子綿軟,溫柔又善解人意,在白府極其得寵,就是身世不大好,是勾欄院里出來的,雖說是清倌,可到底是個妓。
傅霜梓上一世與她沒什麼太大的沖突,可自己的大媳婦受各房家眷小妾排擠欺辱時她也沒幫上一幫,可見人情薄冷,但傅霜梓並不怪她。在太守府中明哲保身已是不易。且世人多看重家世身份,傅霜梓雖說是正房,可傅家已倒,也沒什麼讓人一定要幫她的資本,不落井下石已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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