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霜梓面上一派天真無邪,板著手指將各房男丁都數落了一遍,真還挑不出個能當家的。♀
老夫人早就放開了傅霜梓的手,一雙蒼老卻還未渾濁到看不清世事的眼緊盯著她被屋里熱氣燻得嫣紅的雙唇,有些不可置信。她只當儒松這大女兒是個整日閉門不出的閨秀,像她娘親一般逆來順受、少言寡語,是個好糊弄的,卻不知她生在傅家十幾年,是韜光養晦、不鳴則已,一朝開口,便將傅家如今的局勢道得這般透徹,直戳自己心窩!
「哼。」最初的訝異過後,老夫人挺直了腰,冷笑一聲,臉板了下來,連著面上的皺紋也看上去冷硬了許多。這通常是她將要發怒的前兆。
傅霜梓面上仍舊渾不自覺,心里卻清楚得很。雖說身邊坐的是她的親女乃女乃,但她這個大小姐在傅家真算不上什麼,有時候甚至連香兒都不如。老夫人可是一家之主,雖說冠了個前,到底是做過大事的,傅霜梓這樣一個小輩、一個女眷,雖然說出來的話句句有理,可有誰敢像這般當著她的面談論這些,如此明目張膽地挑釁她的地位?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一家之主的心思,豈是她這個不受寵的嫡女能揣測過問的?
眼看著老夫人將要發作,傅霜梓站起身,推開椅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哽咽著小聲道︰「其實霜梓從未肖想過傅家家業。但父親如今尸骨未寒,女乃女乃如此作為,未免……未免太教霜梓寒心了!」
雙眸聚起淚霧,傅霜梓抬頭,往傅老夫人處挪了兩步,淒然道︰「女乃女乃!我也是傅家人,自視這麼多年,從未做過讓傅家面上蒙羞的事。只求中規中矩,安平一世,這悔婚另結、孝中出嫁的事兒父母未教,女誡未教,組訓未教,傅霜梓身為傅家人,有頭有臉,斷斷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傅霜梓一手拽著老夫人的衣裳,一手撐地,做盡了柔弱樣貌。
老夫人嘆了口氣。這孩子的腦筋確實是頂頂聰明的,見她小時候那雙靈動的眸子就知道,斷斷不是省油的燈,自己這回真是小瞧了他。她讓女乃娘去哄哄她,人沒騙到,卻被她瞧出這麼多端倪來,不得不讓人服氣。
這是藏拙藏得太好了啊。這嬌若桃花卻天生福薄的面相,不由得讓她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
時至今日,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她也都知道了。老夫人望著傅霜梓素青花紋的喪服,心有所動,卻還是咬咬牙,「啪」地一聲打退了孫女的手,訓斥道︰「你也知道你是傅家人!就不能委屈一下自己,為傅家想想?!這一點點名聲,過個幾年還有誰家議論?能與嫁去太守府享盡榮華富貴相提並論?」
傅霜梓收回手,在地上跪好,唇角翹了翹,作最後試探︰「絳染姐姐就去不得?」
老夫人皺著眉,責怪傅霜梓不識好歹︰「太守家位高權重,咱去了也不吃虧,再說你過去,女乃女乃也放心,以後幫襯幫襯娘家,出不了大差錯。絳染那丫頭,一個小妾生的,上不來台面!」
傅霜梓輕輕呼了口氣,攥緊雙手︰「女乃女乃教訓得是。太守家當官的尊貴,便要我這個嫡女去配人家庶出的瘸子。」
此話一出,老夫人驀地一驚,這丫頭怎會連此事都知曉了?
傅霜梓察覺到老夫人的詫異,耐心解釋道︰「女乃女乃怕是忘了,桃夭與我素來交好,我怎會不知。」
「好!好!好!」老夫人重重拍了拍紅木椅的扶手,看來氣得不輕︰「我老了,如今小輩一個個都學會了頂嘴,我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說罷便咳了起來。
傅霜梓知她做戲,卻也幫她將戲做全,連忙從地上起身,拍著老夫人的背給她順氣。
「女乃女乃,霜梓不是不懂事的黃毛丫頭了。這樣毀壞傅家聲譽名節的事,您覺得妥帖?霜梓是有私心,女兒家誰不想嫁個好人家,做正經的正房夫人?若傅家真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霜梓義不容辭。可這事情,並不是無法挽回,何必如此孤注一擲?」
老夫人心中不屑,轉身對著傅霜梓︰「你倒說說,怎麼個挽回法?」
傅霜梓沒急著回話,直起身,緩緩道︰「今兒十九了。」
本是沒頭沒腦的一句,老夫人卻听懂了。今日正月十九,離傅儒松斷七剛好還有一個月多一天。斷七一過,傅霜梓就要替父親守孝三年,不能再嫁出門了。
看老夫人臉色,傅霜梓覺著與聰明人說話就是爽快。她道︰「辦法總是有的。不如給霜梓一月時間,替女乃女乃分憂。」
傅老夫人默不作聲,暗地思忖︰反正日子還沒到,就讓她拖這幾天也無妨。若是她這個丫頭片子能解決傅家的事,那她也認了,就隨她去,若是不能,嫁去白家,更于事無礙。
老夫人拿定了主意,道︰「二月十九,是我與老太爺幫你訂下的吉日。十五之前,我要听到你的回話。」
「謝女乃女乃。」傅霜梓微微屈膝,笑魘如花,忽地記起一事︰「香兒姐姐在我那處想來也是住不慣的,您看?」
「嗯。」老太太點頭,「你把香兒叫回來罷。」
傅霜梓幅身,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若傅家安然度過此關,便讓霜梓跟著女乃女乃,學管賬吧。」
老夫人定定望了她一眼,沒出聲,閉上了眼楮不再理會。
「霜梓回去了,女乃女乃可得保重身體。」傅霜梓在心中冷笑,意味深長道。這地兒她一刻都不想多留,轉身退出了廂房。
傅老夫人今年五十又九,一世人生壽止六十一,在還沒把傅家攥到手里之前,傅霜梓可不希望老夫人早走一步。
籽兒候在大門外,見傅霜梓的人影從內間出來,趕忙進屋去將狐裘給傅霜梓披上,遞過暖爐,又眨著眼萬分疑惑,傅霜梓搖搖頭,示意她回屋再說。
「那大小姐,您想到辦法了嗎?」屋內,傅霜梓打發走了香兒,將事情簡單與籽兒說了,籽兒這般問道。
「沒。」傅霜梓搖頭,笑得單純,惹來籽兒一記白眼。
「船到橋頭自然直唄。」傅霜梓撇嘴。方才與老夫人對峙,說不忐忑是騙人的,可她還有大好的年華可以用來應付世間種種,再壞不過如上一世那般,還怕什麼?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籽兒還想再說,被傅霜梓打斷︰「我有些困了,籽兒。」而後爬到榻上,和衣就閉了眼。
「唉——」籽兒長長地嘆了口氣,替傅霜梓月兌去鞋襪外衣,又解了發,將人塞進被子里。掖被角時又想起一事。
「啊對了,還有那乞丐……」籽兒說到一半忽地噤聲,因她發現被中的人已呼吸均勻地睡著了。
籽兒搖搖頭,料理好房中的一切,去廚房準備中午的吃食了。
傅霜梓這一睡,便睡到了日影西斜的時候。
正月里太陽落山早,其實也沒多晚。傅霜梓被餓醒後,籽兒伺候著她起來,兩人在房中用膳。
傅霜梓自小多病,與傅家其他人一起用膳的次數屈指可數,眾人漸漸對她的缺席也習以為常,見怪不怪,到如今,就算到了飯點也無人來喊。
飯間籽兒又提起早上見老夫人的事,傅霜梓想了想,對籽兒說,她想將這些事情放到及笄過後。
再過兩日便是她的及笄禮了,傅老夫人請了樂城里好些有名望的家族前來,更有先前因傅宴樓的事與傅家有齟齬的那些達官貴人。
傅霜梓上一世懵懵懂懂的不明白,這一世可看得清。說來是她的及笄禮,實則一方面是讓傅家與太守府攀攀親,好告誡他人傅家找到了這個好靠山,想動傅家要掂量掂量;另一方面則是尋一個讓傅家給先前得罪的幾家道歉的機會,讓眾人給傅家一個台階下,傅宴樓的事情也好因此揭過這一頁。
這兩日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等及笄那天,白家會派人過來觀禮,傅霜梓也好趁此機會觀望觀望。還有兩天的時間,且停歇停歇,先將身體養好,再好好梳理梳理,看之後要從何處下手,一舉解決了傅家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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