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的敲門聲在寂靜的別院中兀自響起,得門內人一句「進來」作回應。♀
傅霜梓叫籽兒待在門外,獨自推開了門,跨過門檻進了屋內。
別院主屋不甚寬敞,朝向也不好,門窗緊閉,略顯昏暗,卻足夠讓傅霜梓辨別得出此刻跪在案前的正是她的娘親江氏江婼婉。
屋內被江氏布置成了佛堂,縈繞著檀香焚燒過後濃郁的味道。廳堂案上擺著瓜果供品,正中處掛著一幅觀音像,畫中的菩薩垂眸拈花而笑,憐憫地望著跪倒在下的人。江婼婉一身慘白地跪在蒲團之上,雙手合十,指尖一串一百零八顆的翡翠佛珠,正閉著眼口中念念有詞。
傅霜梓整了整衣衫,此刻心中五味雜陳,卻還是一步一步走上前跪倒在江氏身邊的蒲團上,將手中暖爐放下,而後對著高懸于上、寶相莊嚴的觀音像拜了拜,斟酌再三,開口問道︰「娘親,爹爹已經去了,您還跪在這兒誦經念佛,禱告些什麼呢。」
江氏脊背一僵,掛在虎口處的佛珠抖了抖,瑩潤剔透的珠子爭相踫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傅霜梓直視前方,余光卻在江氏面上逡巡,觀察著她的每一個神情,生怕遺漏半點,錯過了什麼重要的訊息。♀
俗話說母女連心,傅霜梓此言一出,江氏便明白了大半。
是啊。傅儒松已死,她確實不用再每日跪倒在佛像前詛咒他死不得超生了。菩薩已了卻了她的心願,她是跪在這兒還願的。
初听傅霜梓這麼說,江氏是有些驚訝的。傅霜梓面容平靜,脾氣溫婉,所出言語卻如利劍般直戳她心底所思。但乍驚過後,再無半點疑惑。
佛堂內緘默得沉悶,一時間只听得見爐內炭火畢撥燃燒的聲響。
江氏默念了幾句佛語,而後停下來,把拖墜而下的珠子纏了幾圈繞在腕上,又將雙手置于膝上,偏過身一寸一寸、無有遺漏地深深地打量著自己的女兒。
這是她懷胎十月,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才生下來的唯一的女兒,更是因生她壞了身子,再不能孕。這孩子與她雖不親厚,卻也是她自己一手帶大的,連她這般性子,也是極像自己的。
江氏從不認為自己的女兒是個平庸之輩,就如她自己,放任逐流了大半輩子,韜光養晦,深藏于傅家清冷的偏院中,在別人眼中不過一個不得寵的正房夫人,真相如何,卻是冷暖自知。
常言水利萬物而不爭,在她看來,不是不爭,只是未到湍急處。她忍了十幾年,終于不想再忍下去了。但她沒料到傅月嬌那只老狐狸會把主意打到她的親生女兒身上!這一定是報應!
但事情至此,她早已鞭長莫及,無力阻止了。雖說虎毒尚且不食子,但為著大局著想,總要犧牲掉一些什麼。
雖說經日來一直這麼安慰自己,也讓她認定了傅霜梓會嫁去太守府已是既定事實,消除了心里的芥蒂,不再也無力作為,甚至還放任了女乃娘來勸說女兒,但當她面對著傅霜梓那雙不諳世事的眼眸之時,她還是會于心不忍。所以她選擇逃避,女兒重病不敢光明正大去看她,及笄禮上不敢四目相對,最後更是躲到這別院來眼不見為淨。
但此刻,她重又見到這個自己生養了十五年的女兒,讓她覺得,或許把她嫁去太守府並不是一件無法挽回的慘事,若是這點風浪都經受不住,也太不配當她江婼婉的女兒了!而傅霜梓能找到這兒來對她說出這番話,也證明自己並沒小看她,某些事,大概也不用瞞得這麼緊了。
江氏微微嘆氣,轉回身來,望著佛像,一字一句道︰「你父親……死得好。奪人之妻,多行不義,當有此報應。」
傅霜梓心底悚然一驚!她沒想到江氏竟然掩飾都懶得再作,直將心底想的都與她說了出來。細想「奪人之妻,多行不義」這短短八字,若字字為真,江氏果真不是不受寵那麼簡單了。上一代的恩怨傅霜梓不想了解,但她可以肯定江氏對他父親不是怨,而是恨!父親的死,就算不是江氏親自動手,也一定與她月兌不了干系!
傅霜梓心中再驚,面上除了微微動容,亦是鎮定如斯。她笑了笑,想要從江氏那處套出更多的話來︰「舉頭三尺有神明,娘親替神明做了該做的事,就不怕越俎代庖,反遭報應?」
江氏也笑了,甚至笑出聲來,停下後,又仿似卸下了重擔似地道︰「我不敢。你娘親我一介弱質女流,哪里敢與天作對?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要怪就怪報應不爽。」
到底還是有著生分,傅霜梓默然。不過她也料到江氏不會事事都與她交代,能說出這些隱情已經十分好了,畢竟深究下去,若如她所想,就是要殺人償命的罪過了。所以她並不在意,能抓到寫蛛絲馬跡她就滿足了。傅霜梓微微咬唇,斟酌著接下來的語句,卻被江氏打斷。
「我知你要什麼。」江氏道,「但我已幫不了你。太守府再險惡,到底是官宦世家,是咱們高攀了。」
听畢此語,傅霜梓緊鎖眉目,心中恨意徒生。她緊緊握著拳,握得手掌生疼,才漸漸止住了胸中差點翻騰而出的惡言,心如死灰地冷眼望著江氏。
傅霜梓已紅了眼眶,江氏卻不再看她,似是不敢,只雙唇開開合合,接著道︰「你已見過傅月嬌了,答應了她什麼?解封傅宴樓還是墊上傅家的欠款?若是前者,去找李婉,她會幫你的。只是傅月嬌……你最好莫再信她。」
傅霜梓張了張口,囁嚅著,不知該說什麼。江氏站了起來,邊往主屋里間走邊道︰「哦,我忘了,你還不知李婉是何人。李婉就是你的女乃娘,現住城外李家村,村口大樹向里第三戶人家。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了。再往我這處來,你也查不到什麼。」說完竟是隱在了簾子背後,不再出來。
望著江氏不予理會的模樣,傅霜梓癱坐在蒲團之上。她咬緊牙關,咬得編貝欲裂,才生生忍下想要闖進屋去問個究竟的沖動。
問有何用?行至這一步,她早知曉了。不過多費口舌,多傷一次心罷了。或許她該感謝江氏,至少還從她嘴中漏出了女乃娘李婉這個訊息。
走吧。傅霜梓在心中默嘆。她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整了整衣衫,盡收了面上可怖的神色,擠出個微笑來,而後攏著袖中暖爐,大步往屋外走。
在將要跨出屋去的那一瞬間,她鬼使神差地往後望了一眼,突地眼一花,好像望見幕簾背後,藏著一雙男人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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