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娘兆佳氏到底是什麼情況,馮霜止現在是模不清楚的,上輩子也沒在這府里待多久。她的上輩子是渾渾噩噩過來的,也就短短的三四年,嫁給了命運之外的人,改變了歷史的軌跡,最後死于宅斗。
很窩囊的死法。
不過也正因為這樣的死法,馮霜止完全能夠知曉家宅之中的陰暗面。
這一世的她,已經大徹大悟,並且再不將自己定位在旁觀者這個位置上了。所以此刻的馮霜止,顯得很是聰明,甚至有一種智多近妖的感覺。
喜桃尚未明白馮霜止此話的意思,不及問,卻已經被馮霜止搶先道︰「不是說話的地方,風吹得大了,還會回吹雨軒吧。」
馮霜止,小字霽雯,有晴之意,所以住的地方叫做「吹雨軒」。
喜桃強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與馮霜止前後回到了地方,先查過了四名二等丫鬟的差事,這才進屋。
不想才一打起簾子,就瞧見屋里面站了個穿粉紅色小襖的女子。見到馮霜止與喜桃,她迎了上來,朝著馮霜止福身︰「奴婢給二小姐請安,二小姐吉祥。」
「巧杏兒啊,許久沒見著你,差點都要忘了呢。」馮霜止第一眼就認出了她,卻作出了一副已經快要忘記巧杏模樣的表情,而後才略帶著歉意對巧杏說了一句話。
她坐在了榻邊,榻上置著一張烏木的小幾子,喜桃從外面丫鬟那里端來了茶水,倒了一杯,雙手奉給馮霜止,她不緊不慢地接過,舉手投足之間已然是一派貴女風範。「對了,大小姐那邊的差事怎麼樣了?沒給大小姐添麻煩吧?」
看上去像是完全不知情,馮霜止也是很會裝傻的。♀巧杏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自己跟馮雪瑩之間出現了間隙的時候出現,方才喜桃又說瞧見她在旁邊站著,怕是將方才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她能夠看明白多少。
听馮霜止這語氣,似乎也不像是要怪罪自己,巧杏悄悄地松了一口氣,回道︰「大小姐不過是趁著□□想要學扎風箏,奴婢恰巧會一些……」
她說著,忽然之間頓住了,有些說不下去。
馮霜止唇邊幾分似笑非笑,不過很快又隱沒了。她前一句話問的是「大小姐那邊的差事怎麼樣」,下一句卻是「沒給大小姐添麻煩吧」。前面這一句,巧杏已經回答了,可是後面這一句要怎麼回答?說自己沒給大小姐添麻煩?她沒這個臉面;說自己給大小姐添麻煩了,那她不是將自己置于不利之地了嗎?
巧杏到這里,才知道害怕,額頭上竟然已經出了一層薄汗。僅僅是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就已經將她陷于尷尬。馮霜止無巧不巧說出這樣的一句來,也不知是想要刁難自己,還是只是隨口這麼一說?
旁邊站著的喜桃見巧杏忽然不說話,還想出言提醒,不過她正要說話的時候也想起馮霜止第二個問題,于是也一愣,這分明是個讓人前後兩難的陷阱。
不過這陷阱不深,只是擺在台面上的那種。馮霜止是很清楚的,能夠在回答的時候被人輕而易舉意識到的語言陷阱,都不算是真正的陷阱,她不過是敲打敲打巧杏而已,讓她知道難。
巧杏這時候終于反應過來了,嘴唇顫抖了一下,接著方才的話道︰「奴婢魯鈍,只知道盡心侍奉主子們,大小姐卻是沒說什麼的。♀」
這話一者說自己盡心侍奉,二者說大小姐馮雪瑩沒說她什麼話,最前面又用「魯鈍」盡量給自己降低說話的風險,巧杏這話也算是用盡心機了。
內宅之中說句話都要斗來斗去,無趣。
馮霜止淺飲一口茶,而後將那描金的瓷碗擱在小幾子上,發出聲輕響,「巧杏你名兒里帶著個巧字,手巧心也巧,能幫到大姐的忙也是好事。看你頭上都出汗了,這天氣還沒熱起來呢,想必是累著了,下去歇著吧,晚些來伺候。」
「奴婢謝主子大恩,奴婢告退。」畢恭畢敬一禮,巧杏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
她轉過外面那畫屏,走出去了,這邊喜桃才哼了一聲,「瞧她那樣子,嚇成什麼樣,又不吃了她。」
「若只是吃了她,那倒不是什麼大事了。」馮霜止笑了一聲,「她之前是真幫大小姐扎風箏了嗎?」
「這事兒倒是有,不過奴婢想著——怕是扎風箏的時候沒少說話。」巧杏嘴里總是有那些個閑言碎語,一日不曾停過,在跟二小姐有仇的大小姐面前,還不知道會怎麼抹黑馮霜止呢。「大小姐也不是什麼好人——」
「喜桃——」馮霜止叫住了她,而後伸手一指耳朵,卻是暗示她「隔牆有耳」的意思,下面梅蘭竹菊四個丫鬟,誰知道有沒有誰跟巧杏交好呢?
喜桃頓時住嘴,這些話私下里說說還好,若是傳出去,那就是編排主子,議論主子的是非,要拖出去打的。
馮霜止道︰「回去私下里注意一下,巧杏的事情且慢慢看著。雪瑩從我這里借丫鬟去,無非是想告訴別人,我這沒了娘的嫡女,還是要輸給她那長女的,為的大概是拂我面子。只不過今日在園子里,她怕是也看出我跟以前不一樣,不大敢明目張膽地來,只不過等我阿瑪禁足期一過出來,巧杏必然蠢蠢欲動。如今府里都是二姨娘暫時管著事,三姨娘素日低調,不怎麼可能與二姨娘相爭。」
只不過這三姨娘,看上去柔柔弱弱,卻能夠好生在府里生活下去,甚至跟各房的關系都不錯,這倒是有些出奇。許氏生前在二姨娘母女身上用的是「捧殺」,可是似乎對這三姨娘沒有任何的壓制措施——要知道,一門貴妾,地位可比賤妾高多了,這才是威脅正室地位最厲害的人。
然而從許氏生前的情況來看,三姨娘兆佳氏不但沒有被壓制,也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甚至還可以說是教女有方。三小姐馮雲靜看著便像是個知書達理的。
由此可見,三姨娘兆佳氏能夠做到這一切,必然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許氏不壓制她,只有三種情況,一者是無法壓制,也就是說對方比許氏更強,更受寵;二者是不需要壓制,也就是說許氏的實力太弱,或者說不會對許氏產生威脅,也許是兆佳氏很識趣沒野心,也許是智計達不到構成威脅的標準線;三者是——許氏與兆佳氏之間並非敵對關系。
可是從目前馮霜止了解到的情況來看,兆佳氏不怎麼得鄂章的喜愛,所以第一條可以排除;而馮霜止也不覺得許氏跟兆佳氏有過交好的跡象,相反這二人之間是相當平淡的,最後一條大約也可以排除;那麼剩下的便是第二條了。不需要壓制,這一點也有兩種情況,一種是許氏太弱,一種是許氏很識趣,沒野心。
馮霜止仔細地思量了一下,並不覺得兆佳氏是個很弱的人,識趣倒是有一點的——
罷了,現在沒有更多的接觸,也不能說什麼,只能慢慢地看。
喜桃這邊只看到自家小姐沉默了許久,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小幾子,靜室沉香,倒多了幾分格外的安寧。
「罷了,不想這許多。總之注意一下外面的消息,觀察一下梅蘭竹菊,巧杏若是要攀高枝兒去,我身邊還得拔上來一個丫鬟的。」
按例,她身邊一等丫鬟兩名,如果調走一個,還要過來一個,這過來的一個,可以從二等丫鬟里面□□,也可以從別的地方撥過來,不過最大的主動權還是在馮霜止自己手中的。
她不過是未雨綢繆。
喜桃記下了,忽然想起逛園子時候,馮霜止說的最後那句話︰「小姐,你之前在亭子里說的那句話是……」
她說三姨娘是不是好人,還得日久見人心。
馮霜止自然是還記得的,只不過轉瞬她就想到了《病梅館記》。
最開始听到三姨娘那一番話的時候,她就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病梅館記》雖然不是乾隆時期寫成,而是在清末時才出現,可是記中提及的對梅的病態審美,卻是久已有之。很明顯兆佳氏的那一番話正好切合。
「人言,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態——我所想卻與她大相徑庭。喜……「
她扭過頭去想對喜桃說什麼,可是卻只見到喜桃一臉茫然地望著自己。
喜桃有些尷尬,「小姐尚未入學,就已經懂得這許多,奴婢及不上萬一,並不知小姐在說什麼……」
馮霜止早已經住了嘴,伸出手去一模喜桃的頭,「好喜桃,是我不好。再有三日便是我入學,有西席先生來,雖說他未必肯教你,但我可以教你,總是識幾個字才好。」
「不,不,小姐您誤會了,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奴婢……听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像我們這種身份,也不配識得那些字……」喜桃深深地埋下頭,像是犯了什麼罪一樣。
于是馮霜止一時無言,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全部咽下去了,只道︰「一兩個不打緊,不打緊。」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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