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林楠打斷自己說話,神色淡淡,又說完就走,寶玉如何不知道林楠心中不快?趕前一步要追上說話時,耳邊卻听到一聲怯生生的「寶二爺」,頓時住了腳。
寶玉一回頭,便看見那雙小鹿般驚恐不安的眸子中淚光盈盈,少女扭著手指,惶然道︰「林大爺他……」
寶玉寬慰一笑,道︰「表哥是極好的人,那日我給你的銀子還是表哥的呢!你先坐下吃飯,我去見過表哥就來。」
少女低低嗯了一聲,那種透在骨子里的柔順和依賴,讓寶玉暗地里捏了捏拳,無論如何,定要說服表哥不可!又細細的安撫了幾句,扶她坐下吃飯,自己則招了下人上前侍候著漱了口,喝了半盞茶,才隨下人去書房。
林楠的書房寶玉是第一次來,他到的時候,林楠還在默書,端坐在案前,低著頭,一筆一劃慢慢寫著,充滿了閑適安然的味道。寶玉雖心中有事,見了林楠這般模樣,,也不敢豁然打擾,只得坐在椅上,捧著茶盞,看著林楠,準備在他抬頭或分心時,出言提醒自己的到來。
許是林楠的安閑影響了寶玉,坐了片刻,便漸漸安靜下來,透過香茶騰起的雲霧,那個在燈光下低頭寫字的白衣少年,看起來很不真切,清潤如玉的手指,靜謐低垂的長睫,溫順披垂的長發,似乎都帶著某種神秘的的美感,恍惚間,仿佛覺得自己是闖入了仙境的濁世俗子,一時間,竟是痴了,忘了自己身在何方,為何而來。
直到林楠放下筆,起身淨手,寶玉才有些清醒,下意識喚了一聲「表哥」。
林楠擦盡手上的水漬,並不回到案後的太師椅上,而是在寶玉身邊的椅上坐下,自有下人知機的倒上茶水,林楠揮手令人退盡,才道︰「我記得我告訴過你她是什麼人。」
一個在外賣扮演賣身葬父的把戲騙錢的女騙子,也不知道寶玉那根筋不對,竟把人帶到他家里來。
寶玉原還有些恍惚,愣愣看著林楠隔幾坐下,林楠一開口,頓時從夢中回歸現實,心中無限遺憾︰這個表哥,這般氣質,這般風華,可偏偏就沉浸在這紅塵濁世中,成日想的是功名利祿,同那些人一般的蠅營狗苟……
這才豁然想起自己的來意,忙解釋道︰「表哥的話,我是記得的,晴柔也沒有瞞我,只是她的處境委實可憐……」
林楠抬手打斷他的話,道︰「我對她的事沒有什麼興趣,寶玉你直接告訴我,你帶她來做什麼?」
林楠的反應實在出乎寶玉的意料,他有極大的把握用那少女的遭遇打動林楠,但是卻沒想到林楠連听都不願意听一句,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懇切道︰「表哥,你能不能收留晴柔?」
林楠不說話,目光淡淡的落在寶玉的臉上。
寶玉被他看的有些不安,道︰「我知道表哥你也為……」
林楠打斷他,語氣清淡卻不容置疑︰「寶玉你不是三歲小孩子,你應該知道我們這樣身份年紀的人之間互贈丫頭是什麼意思……莫說那丫頭不合我的品味,便是她是我喜歡的類型,以她的身份,我也絕不會讓她做我的身邊人——便是我不懼我父親的棍子,也要擔心我家先生將我逐出師門。」
寶玉忙道︰「表哥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而且小柔她也不是丫頭……」
林楠冷然道︰「不是丫頭是什麼?難道你要在我的府里,給你養一個外室?」
「當然不是!」寶玉急了,站起來在書房轉了兩圈,道︰「表哥,你……」他實在想不到,自己這個才華風姿堪比仙人的表哥,為何思想會如此……這句話他說不出口,甚至只在腦子里過了過,便覺得有些愧對林楠,更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了。
林楠單手撐上下巴,道︰「好,既是我誤會了,那你說。」
寶玉滯了滯,整了整思路,緩緩道︰「晴柔她原來也是好人家的女兒,爹娘捧在手心里長大的……」
林楠打斷道︰「她的事和我無關,我只想知道,寶玉你到底想做什麼?」
寶玉急道︰「表哥你不知道她的故事,你若是知道了,就不會……」
林楠淡淡道︰「故事故事,故去的事,這世上,除了初生的嬰兒,哪里有沒有故事的人?寶玉,我再說一次,我對別人的故事沒有興趣。如果你來只是想讓人听你講故事,不如回你自己的院子,講給你的丫頭們听,說不定還能賺幾滴眼淚,畢竟討你歡心便是她們的活兒。」
這話說的太刻薄,寶玉頓時滯住,臉漲得通紅。
林楠見他這副模樣,皺眉道︰「寶玉,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寶玉被林楠連番堵住話頭,憤然起立,道︰「我自然知道!我在幫一個可憐的女孩兒月兌離火坑,而表哥你卻連听都不願意听一句,冷血至此,我……」
他原想說我看錯了你,但是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拂袖便向門口走去,剛走出兩步,卻又想起那雙小鹿般惶恐的眼,頓時腳步一頓。
在門口氣呼呼站了一陣,又自轉回身,央道︰「表哥,便當我欠你一個人情,你幫我這一次吧!」他原是在女孩兒面前做小伏低慣了的,對著林楠這般,自己也不覺得難為情。
林楠少有對人這般不客氣,今兒卻一反常態,將在他面前脾氣好到不行的寶玉都氣成這樣,林楠自己也愣了愣,反應過來自己是因為李磐的事,心里堵的慌,偏偏寶玉送上門來,就做了他的出氣筒。此刻見寶玉竟先服了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嘆了口氣,招手令他回來坐下。
罷了罷了,反正這些日子過的悶的很,權當找個樂子。
寶玉老實坐下,林楠道︰「我問,你答。」
寶玉點頭。
林楠道︰「她找的你,還是你找的她?」
寶玉道︰「她在門口等了我好幾天,說……」
話說了一半便是一滯,他之前已經說了晴柔沒有瞞他,若是將她當時的原話說出來,豈不是自己打嘴?
林楠看了他一眼,哪里不知道他想什麼,淡淡道︰「她是不是說,她用你給的銀子,安葬好了她的父親,便來找你來了?說你既拿銀子買了她,她以後她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寶玉嘴巴微張,傻傻看著林楠。
林楠向後放軟了身子,無奈嘆了口氣,道︰「想必你是不忍心戳穿她的,可是準備再給點些銀子打發她?她必定是不要的,是用的哪一套?撞柱?長跪不起?還是當場虛弱暈倒?」
寶玉嘴巴張合,半天沒有說話。
林楠手指在頜下輕撫,道︰「讓我猜猜,以方才她的做派來看,撞柱和長跪都顯得太過烈性,那麼應該最後一項?」
寶玉早已失去了言語的能力,半晌才吶吶道︰「表、表哥……」
林楠嘆道︰「你知不知道,你給她的那些銀子,足夠一家五口數年的溫飽?」需知便是在賈府這樣的富貴之家,一個姨娘的月銀也不過二兩,而那日寶玉可是足足給了她幾十兩銀子,林楠說是數年溫飽已經很保守了。
同時心里升起奇妙的感覺,之前他看見賣身葬父那一段,還曾因為沒有出現記憶中惡俗的橋段而失望,現在看來,生活沒有讓他失望啊!
寶玉吶吶道︰「她醒來之後,便說了實情,她也是被人脅迫,那銀子一分也沒得,而且他們還要將賣她去青樓……無論如何,我總不能看著她……」
林楠打斷道︰「像她那樣的,賣去青樓頂天了也不過五十兩銀子,她在外面賣身葬父,遇上像你這樣的,一日便是幾十兩銀子,誰會那麼傻,賣了自己的搖錢樹?」
寶玉張口欲言,林楠淡淡道︰「我知道你又想說,她一個柔弱女子,出頭露面做這等事,本身便已是極可憐了,可是?」
寶玉訕訕。
林楠懶得理他,聲音微提,對外吩咐道︰「去將林成叫來,另外,將寶玉帶來的姑娘也帶來。」
又對寶玉道︰「你認為,怎麼樣的才叫不可憐?」
見他一時答不上來,又道︰「如襲人、晴雯那樣的?」
寶玉不語,林楠知他默認,也不再說話,過了片刻,便有丫頭帶了晴柔進來,跪下行了禮,林楠讓她起身,懶懶靠在椅上,道︰「你的事,我也听寶玉說了。」
晴柔怯生生抬頭看了他一眼,再看看寶玉,迅速低下頭,輕咬著唇,如羞似怯。
林楠來自現代,見慣了自力更生的女漢紙,對著這樣的小白花只看著便覺得不耐煩,尤其她還不是真的小白花,便格外覺得惡心,毫不掩飾的露出厭惡之色,淡淡道︰「按說如寶玉這般身份的哥兒,別說在外面買個丫頭,若是有看上眼的,直接收了做房里人也是常事。只是寶玉卻不太一樣,府里舅舅管的甚嚴,斷不許他在外面亂來,外祖母和舅母更是唯恐有不省心的帶壞了他,寶玉房里,哪怕是一個三等丫頭,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寶玉也是知道這個,才帶你來找我。」
晴柔低著頭不說話,只對著林楠福了一福。
林楠喚道︰「林成進來。」
林成便侯在門外,聞言進門道︰「大爺。」
林楠抬抬下巴,虛點晴柔,淡淡道︰「這丫頭是寶玉帶來的,我總不能拂了寶玉的面子,你看看她入府能做點什麼,看著該給多少身價銀子?」
晴柔抬眼飛快的看了林楠一眼,迅速低頭。
林成應了一聲是,轉向晴柔,轉了一圈,道︰「手伸出來我看看。」
晴柔咬著唇,臉上露出屈辱之色來,眼楮看向寶玉,寶玉正要說話,被林楠一個眼神過去,老實閉嘴。
晴柔委屈的伸出手來,十指縴縴,雪白細女敕。
林成看了幾眼,對林楠稟道︰「雖這丫頭相貌還算清秀,但規矩上差的太遠,沒有兩三年時間教不過來,以她的年紀,等教出來都該許人了,是以也不必費那個功夫,只能讓她在主子見不到的地方侍候。小的看她的手,也不是常年拿針線的,粗重的活計估計也干不了,只能去廚房打下手,又或者負責清洗府里一等二等丫頭的換洗衣物。這樣最低等的丫頭,給五兩銀子便是恩典了。」
他之前以為晴柔是寶玉的丫頭,是以沒有請去旁的地方招待,不想用飯的時候,兩個人竟同桌而食,讓他在林楠面前丟了臉,是以這會兒故意說些不好听的,一席話,說的晴柔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林楠漫不經意一揮手,道︰「到底是寶玉帶來的人,怎好讓她做這樣的事?我記得賈府的一等丫頭是一兩的月銀,便按這個例給她吧。至于活兒,你隨意安排些最清閑不過的差事就是,只是記得給她將規矩講清楚了。」
寶玉听了林成的話,原神色有些黯然,此刻听了林楠的話,頓時喜出望外,連連稱謝。
林楠繼續吩咐林成道︰「給她二十兩,帶她下去安置吧,明兒一早再寫契子,並去官府備案。」
等林成帶著晴柔離開,走的遠了,才轉頭對寶玉解釋道︰「我林府的規矩,府里的下人都是簽了死契的,她自然也不能例外。不過你且放心,這樣只是為了以防有心懷不軌的奴才做反,從不曾用這個拿捏過誰……不管是什麼時候,她自願也罷,你帶她走也罷,我絕不會留難。」
寶玉點頭道︰「這我自然知道。」
兩人又聊了幾句,寶玉便告辭離開,畢竟此時天色已然不早。
送走寶玉,林楠一個人在書房呆坐了一陣,才嘆了口氣,從懷里取出李磐的書信,慢慢打開。
李磐的字寫的不算太好,但是很工整。
「……從父王和母妃去世之後,先生是第一個,願意教磐兒怎麼做事,怎麼做人的人……」
「……也想對先生好,哪怕只能幫先生做一點點事,磐兒也滿足雀躍,歡喜無限……」
「之前不知道該對誰好,現在不知道怎麼對人好……」
「……永遠只會做錯的事,永遠只會讓先生替我承擔後果……一次這樣,兩次還是這樣……」
「……」
信很長,但意思很凌亂,沒有寫完,似乎寫信的人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面大段的空白,只留下點點滴滴的濕痕,讓林楠心中也跟著酸澀起來,這傻孩子,居然將他沒了差事的事,又算在了他自己的頭上。
林楠揉了揉額頭,將眼中的酸意憋了回去,心中暗嘆一聲,要不要找個合適的機會,將真相告訴那小子?便是不告訴他一切是自己設計的,總要讓他知道,官是自己主動辭掉的吧?
……
第二日天明,林楠梳洗罷,用了早餐,林成進來道︰「大爺果然料事如神,我昨兒給那丫頭講規矩時,只反復說但凡主子可能去的地方,都不許她踏足半步,果然一大早,那丫頭就不見了。」
林楠並不意外,那晴柔絕不是個安分的,若是全然沒了接觸到主子的機會,她怎肯簽下賣身契,一輩子做個下人?要知道他之後對寶玉說的話,可是故意避開了晴柔的。
又問道︰「贖身銀子呢?」林楠不是在意那二十兩銀子,而是若晴柔還想糾纏寶玉的話,想必那二十兩銀子是不會動的,否則便是沾了偷盜之名,如何再去騙寶玉?
林成道︰「拿走了。」
林楠點頭道︰「既把銀子拿走了,想必不會繼續去糾纏寶玉了。」
林成卻神色古怪的遞了一張紙過來,林楠看了一眼,差點將茶嗆進嗓子眼——一張借條!一張深情並茂、大義凜然的借條!
林成一面替林楠撫背,一面小心道︰「要不小的再去提醒一下寶二爺?」
林楠搖頭道︰「該你說的我已經都說了,若他仍要入甕,需怪不得別人。」
昨晚的事,林楠便是在用事實對寶玉說話︰不管晴柔的借口是謀生還是避禍,林楠給的都已經到了最好,結果她依舊不滿足,這樣不告而別。但凡不是傻子,都該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如果這樣寶玉還願意被她迷惑欺騙——既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何苦做那個惡人?
林成道︰「以小的看,按寶二爺的習性,便是知道晴柔在騙他,只怕也……賈府只怕又要熱鬧起來了。」
林楠想了想,道︰「寶玉托付的人弄丟了,怎的都要去告訴他一聲。這樣吧,下午的時候,我親自去賈府一趟,正好也許久沒有見過舅舅了。」那丫頭的事,還是要先打個預防針的好——賈府那幫子人,有時候不能用常理判斷,所以還是先離屎盆子遠一些,省的到時候扣到了自己的頭上。
林成應了,然而到了下午,卻未能成行——江南的船到了。
船上大多是林如海從江南運來的建材,假山奇石之類,另外還有給賈政娶平妻的賀禮,以及帶給賈母等的禮物。
林楠讓林成清點入庫,自己則開了江南林府二管家林祥帶來的書信,一連看了三遍,也沒從那些千篇一律的訓示中看出什麼來,明明知道現在離他被罰跪,才一個月的功夫,林如海收到消息才半個多月,根本來不及做什麼,但是還有有點失望,問道︰「江南可有什麼新鮮事麼?」
林祥笑道︰「江南那地方,每天都有新鮮事兒,大爺您讓小的從何說起呢?不過有件事,大爺您一定感興趣。」
「哦?」
林祥道︰「柳湘蓮柳爺,現下正在江南呢!還去了府上探您,可惜您不在,只陪老爺下了一盤棋便走了。」
「柳湘蓮?」林楠笑道︰「那可是個妙人。你回去若是見到他,定讓他上京來玩,我和馮大哥衛大哥都不在江南,他一個人耍,想來也沒意思的很。」
那是個妙人,不過卻是之前那個林楠的知交,林楠記憶中有他的模樣,卻未曾親眼見過。
林祥微笑道︰「那倒不一定,柳爺知交滿天下,哪里都能交上朋友,旁的不說,這段日子帶著漕運總督家的兩位公子,在江南四處作耍,玩的好不快活呢!大爺您若再不回去,江南第一公子的名號,可就換人了……」
林楠的眼楮微微眯了起來,嘴角淺淺翹了翹。
漕運總督……似乎是皇後娘娘唯一的親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