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不敢抬頭,卻也能感覺到那飽含深意的目光一刻也不曾離開過自己。她手上一把虛汗,忽然內心惶恐不已。任性了這樣久,她自詡每一步都走得穩當,卻從未想過若有朝一日裕灝忽然倦怠,自己該如何自處。
從來君王無常情,她本該好好記得這一點的。
「鸞兒。」听得座上之人開口,青鸞竟暗自提了一口氣。然而裕灝依舊肯這樣喚自己,怕是也不至于震怒。「若在從前,你決計不會如此卑微,而端如這一去竟連你的心性也改變了麼。」
他陡然加重口氣,復又道︰「朕是你的夫君,在朕面前你本不必如此。鸞兒,朕什麼都肯許你,你可知道。」
她愕然抬首,心底卻有什麼在細細融化。月光輕柔,一地銀輝,她一手搭上裕灝伸來的手掌之時,竟有淚簌簌而落。自己本該好好珍惜這樣的男子,他明明坐擁天下,三千佳麗,卻肯百般遷就于自己。
那一剎,是感動,是傷懷,已分辨不清。
不過數月前,這樣靜的夜,她亦是執了一人之手心中暗許天荒地老。只是那麼恍然一瞬間,便仿佛清幽的笛聲仍然響徹耳畔。青鸞心神俱慌,手指一抽便掙開了天子的輕握。這一動作速度極快,便見裕灝側目而視,一時間頗有些尷尬的意味。她忙開口掩飾道︰「鸞兒自小與長姐一同長大,情誼極深,還望皇上能允許嬪妾為她誦經七日,也好再送長姐一程。」
天子點頭道︰「這樣也好,朕記得芳蘿苑後有一處幽靜的祈福殿,你且去那里誦經七日,也免去出宮之勞了。」
祈福殿曾是太妃在世時隱居之所,因遠離宮群而格外闃寂,相隔不遠便是瑾皇妃現居的別苑,因此雖人煙罕至卻也並非荒野之處。時逢初夏,又有鏡無池相環,裕灝肯想到這一處所亦算考慮周全了。
復又得了旨,七日之內不許有人前去煩擾,若有人擾了端如夫人之靈,必將嚴懲。
青鸞得以隆恩,自是再三謝過,內心才稍許平復下來。要過的日子還長,若從此一蹶不振又如何為長姐報仇。好在裕灝對她是存了真心實意的,否則偌大後宮僅憑借她一己之力實難自保。即便是為了這份情誼,她也會好好扶持眼前之人。
由于身負喪事,今夜自不能侍寢。二人相談甚晚,直到夜深,聖駕才到朝鳳宮中。這一天下來青鸞已是疲倦得很,便拔了燈芯歇下了。
翌日起了個早,趁著宮中清靜便簡單收拾了幾件衣物向東門行去。宮里有規矩,非國喪不得穿白,青鸞便只挑了身月牙白的素紋宮服,青絲披肩,並一支白玉梨花釵。她本生得秀麗,如此素雅倒使人眼前煥然一新,如早春青膚,初夏扶柳。
出了朱雀門,便遣散了多余下人回宮,不過七日,又尚在宮中,若服侍的人過多難免會饒了長姐魂靈。女子因心中不安,臉色依舊差得很,由蘇鄂扶著一路走來已是汗濕小衫。忽見前方眾人簇了一身著巨蟒紋服的少年立在那里,身形尤為熟悉。然而時日尚早,卻不知是哪位王親貴族有如此雅興。
正猶豫著,便听一聲︰「湘嬪小主。」
那少年快走了幾步,才見是十三王爺裕晟。日前也曾見過一面,他雖年少卻風度翩翩,使青鸞甚有好感。
「見過王爺。」青鸞略施一禮,卻也不過分親昵。見他似是有備而來,不禁疑道,「才這樣早,王爺怎會來這里。」
「小王听聞小主今日會途經此處,便特地在此等候。」他見青鸞面有疑雲,自己反倒有些躊躇起來,只柔緩了聲音道,「昨日正巧去面見太後,湘嬪小主之事……還請節哀。」
青鸞卻暗中感念不已。十三爺雖得了太後口諭不必出宮,然這樣早的趕來只為一言之慰亦使她心生感動。他本身為皇冑,自不必如此。更何況他年紀尚淺,本可不通曉人情世故的。
女子深深一福︰「謝王爺關切。」
「小王受恩于小主,自不能疏待于您。」
這話一時間倒讓青鸞有些雲里霧里,他二人僅有一面之緣,她在天子面前也並未過多提及十三王,何來受恩一說,遂遲疑道︰「王爺莫非是記錯了……」
「若非小主搭橋引線,小王如何得知錦兒姑娘一番心意。皇兄日前已賜婚于我,便是同郡主明年此時共結連理。」
不禁啞然。
那一事不過是賢妃娘娘為救一時之急而胡亂謅了幾句,卻不想竟被皇上誤以為真,順水做了人情。青鸞方要開口,卻倏然覺出事情不對——賢妃何等溫和細膩,怎會以親妹妹的一生幸福做兒戲。更何況郡主性情剛毅,若對十三王沒情,是斷然不會那樣說的。那件事,也許真是她將錯就錯,才來今日之喜。
一時竟聊感欣慰,這宮中總算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人了。與所愛之人廝守該是多麼不易,他二人雖還年少,卻能懂得惜福,也不忘遭受的諸多苦難了。便又細看眼前少年,手持墨扇,溫潤如玉,眉眼間依稀有天子的英姿,卻並不那般戾氣。
青鸞總算莞爾一笑,「嬪妾在此賀過王爺,來年定奉上一份好禮。」
互相見禮後,便不再耽擱時日。青鸞辭別十三王後,同蘇鄂走了半晌才到祈福殿。殿內分東西廂房,中並玲瓏佛龕。正殿宏大雄偉,十丈金佛像屹立正中央,布滿經文的蓮座並排而設,只因年久而少了本有的一層光亮。
不遠處便是以清泉飲水做池的鏡無池,取自「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據說中秋之時,月染微波,天水相對別有一番清麗雅致。時逢賀太妃盛寵,每每月圓之時,先帝都會伴她同游鏡無池,對坐飲酒,旁人勿近。那時該是怎樣一副相偎之景,各宮嬪妃常往來此處也只求能夠遠遠地看上先帝一眼,而轉眼間此良景已人去樓空,這般蕭索,當真物是人非事事休。
青鸞靜坐池邊,沒來由的就是一聲嘆息。
即使賀太妃早逝,先帝尚有她一人可對飲,而當今天子身邊何曾有可以共處一生的佳人。她縱然不忍,卻也做不到追隨一代帝王,將韶華白白負與紅瓦金鑾的皇宮。更何況裕灝那股與生俱來的冷冽之意,使她沒有信心能真正走進那個男子的世界。
裕灝對望瑾皇妃的目光,只要見過一次,便再不敢有人妄想取而代之。只要能平靜的挨過漫長歲月,對于青鸞來說,便足夠了。
「小主,屋子已經收拾好了,可要進去小憩一會。」
「不必了。」見蘇鄂已立于身後,便搭了手起身道,「替我備下紙墨,等下我要抄寫佛經為長姐燒了去。」說罷便向正殿徐徐而行,卻依稀見得有人守在殿外。她心下生疑,待走近了才見那人正是瑾皇妃的貼身侍女子卿。
蘇鄂亦是一驚,剛要開口卻被青鸞攔下,她回身吩咐道︰「我一個人進去。」
果見一襲白衣的女子正跪于佛像之前,裙裾曳地,神情安寧。青鸞從未這樣長久地注視過她,一時只覺得如置白蓮之境,心止如水。
「你還要站在那里多久。」那女子忽然開口,卻並未睜開眼楮。聲音清若池水,只如一陣空靈拂過心上。
青鸞回神行了禮,只道︰「青鸞擾了皇妃清靜了。」
「不妨。」瑾皇妃靜靜起身,眸光寧謐靜和,聖潔如蓮的臉龐不帶一絲彷徨道,「我本料到你會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