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後的夏夜。院中芭蕉樹下,凰羽飲下一壇桃花釀,歪靠在石桌上,不小心將酒壺掃到了地上。不遠處蹲在石階上的無煙急忙上前盡她的本份,蹲在地上,將碎片一塊塊撿起。
凰羽突然飛起一腳,將她踹翻在地,碎瓷刺入掌心。
「毒婦。」他的眼眸如子夜般黑不見底,頰上浮著燻然醉紅,惡狠狠道,「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為什麼?她怎麼知道。她對于這樣的毆打亦是習慣了。默默爬起來,繼續撿瓷片,手心的血淋灕滴在地上。
等會還得洗地。她懊惱地想。
身體猛地被提起,按在石桌之上。她驚異地抬頭,看到凰羽眼中焰色灼灼,若紅蓮業火,要將人焚為灰燼。
他俯,嘴角噙一個恨毒的笑︰「我未死,你很失望吧?」
一年來,他很少與她對話。他突然對著她的臉開口,她十分不習慣,一時竟失語。
「你的血管里,流的都是毒藥嗎……」他一口狠狠咬在她的鎖骨處,血腥沁入舌尖。
她抵著他的胸,驚慌道︰「不要,我血中有毒……」
他低聲笑道︰「這是在恐嚇我嗎?你的毒,再也于我無效。你的狠,也休想再傷我。」
對了,是這樣,一慌張又忘記了。她松了一口氣。
他眼中怒氣卻更盛,話音都含了血絲︰「你為什麼不否認!告訴我,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實是愛我的,你不想殺我,告訴我啊……」
天公作證,她是想告訴他的。可是下一瞬,他便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咬破她的舌尖品嘗她血液的味道。他粗口口暴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就著石桌,狠狠地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她若暴風雨中扶搖不穩的一株弱柳,別說說話,氣息都喘不均勻,唯有若溺水者一般攀附著他的肩背,手心血珠淋灑一地殘紅。
次日醒來時,無煙發現自己窩在石階下的角落里。♀晃了晃沉重的腦袋,再低眼看了看自己破敗的衣衫,記起來了。昨夜凰羽施暴完畢,擁著她昏沉醉倒在桌下。有仙侍前來,將凰羽攙回房中,把她順手丟在了階下。
她掩了掩衣襟。昨夜混亂時,他的幾句破碎的話語浮現耳邊。
——「告訴我,你不是有意的,你其實是愛我的,你不想殺我……」
心中,忽然閃起一點星光。
他還是有一點在意她的。既然在意她,若是告訴他花了三百年時間將他的魂魄拼起來的雁舞,其實就是無煙呢?
凰羽重生一年來,一直在散布人手尋找恩人雁舞的下落,不曾有半點線索。怎麼可能有線索呢?雁舞不在別處,她其實每日都匍匐在他的腳下,苦苦擦地呢。
如果他真的還有些許在意她,若是坦誠相告,會不會雲開日出?這個想法浮現在胸口,若美侖美奐的幻影。她小心翼翼地捧著,生怕一不小心將希望打碎了。
她急急地四處找她,最終在園林的一條曲徑上攔住了他。拚足了全部的勇氣,沖到了他的面前。
他看著她,目光又是嫌惡,又是詫異。
「凰羽……」她的聲音哆嗦著,眼眸因為緊張,如同燃起的焰。
「你應該稱我為尊上。」他冷冷道。
她沒有爭辯稱呼的問題,迫不及待地說出了話題的重點。
「我就是雁舞。」
對了,就是這句話。月兌口而出的同時,淚水奪眶而出。她早該說出來,真不知自己為什麼拖這麼久。以致于離他的懷抱這麼近,卻遲遲不能撲進去。說出來,只要說出來,前嫌就可以盡釋,他們就可以回到最初。
她終于說出來了。
她急促地呼吸著,睜大眼楮看著他,卻因為淚水模糊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靜靜站著,沉默良久。
然後,她听到一聲冷笑。
沒有想像中敞開的懷抱,只有一聲冷笑。♀
他緩緩開口,字字如刀︰「這便是你想出的新招,冒充雁舞?真是好辦法啊。你是如何想出來的?該不會昨夜我酒後糊涂睡了你一次,你便心存幻想,想出這等好辦法的吧?冒充雁舞,你真做的出來。你若是雁舞,為何不早說?偏要等雁舞的事跡人人皆知了才自曝身份?更別說三百年來你的肉身一直囚在梧宮!」
無煙听得臉色慘白,張了張口,似要爭辯,他卻沒有給她爭辯的機會。
他的眸子若萬年寒潭,冰冷徹骨︰「你莫不是想說雁舞是你的離體游魂?可我與雁舞相處時,她從未說過她是你啊。再者說,一個離體游魂,薄弱得一口氣就能吹散,哪能上天入地,歷經數次惡戰,將我的魂魄拼齊?無煙,你這一招,蠢得可笑。」他厭惡地瞥她一眼,「離我遠些。」
便繞過她走開,踫都不屑踫她一下。獨留下衣衫破敗的狼狽女子,無力地跌坐到地上。
她無從爭辯。為什麼變成了一個游魂以後,反而比以前具備了更強大的靈力,仿佛有至少萬年的修為?
連自己都無法解釋的事,如何對他解釋。
凰羽回到殿中,帶了一身蓬然怒火,掀了案子,各種玉器珍寶砸碎一地,心中怒焰仍不能消減下去。
他的無煙,終是變成了如此不堪的樣子。
從那一次起,無煙就像一株被當頭澆了一勺開水的花草,蔫蔫地再也打不起精神,再次灰心地放棄了解釋的企望。
直到有一天,她驚異地發現了身體的變化。
她清晰地感覺到,體內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悄然萌生。
是那一夜凰羽醉後……
她撫著小月復,苦苦地笑起來。以前,她與凰羽共渡了百年相濡以沫的時光,都沒有懷上。在她如此落魄的時候,就那麼一次,它就悄然而至,全然不顧它的母親多麼難堪,也全然不管母子倆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一只毒鴆的孩子,凰羽他,會容它存活嗎?
想到他眼中的嫌惡、疏遠、仇恨,她幾乎可以認定,凰羽不會容下這個不祥的子嗣。
她每日穿著寬大的婢女衣裙,遮掩著漸漸隆起的小月復,不敢讓任何人看出來。月復部鼓起的越明顯,心中越慌亂。
或許,她該在凰羽知道這個孩子存在之前,從梧宮逃離,逃到誰也不認得她的地方,生下他,與他相依為命,渡過平靜的余生。
忽然間,一片灰暗的生活的前方,有了點小小光亮,讓她頗為神往。
沉浸在幻想中的時候,有仙侍路過,凶巴巴地喝斥︰「你怎麼還在這里!前廳來客了,尊上剛剛還問你在哪里偷懶呢,還不快去伺候著!」
「哦……」她忙忙應著,奔去前廳。
凰羽正在與客人對坐飲茶,閑閑交談。
客人是一壯實漢子,氣魄非常,只是臉上斜蒙了一只眼罩,竟是個獨眼。客人高聲道︰「喜聞尊上浴火重生,因特前來恭賀。」
「多謝。」凰羽客氣地道,「因兄弟多禮了,你鎮守三危山,離居走動豈是易事。」看了一眼因,疑惑道︰「因兄弟的眼楮怎麼了?」
因抬手模了模眼罩,懊惱道︰「唉,別提了,被人剜去了。」
凰羽有些吃驚。因真身是一頭四角巨獸,已有九千歲年紀。前五千年食人成性,後被天界收伏,躋身于神獸之列,鎮守天界關口三危山已有四千年,脾氣凶暴,力大無窮。不知誰這麼大的膽子去惹他?
不遠處的牆角,忽然啪嚓一聲響,一名婢女打碎了杯子。兩人都頓了一頓,目光向著牆角掃去。
無煙低著頭撿拾碎片,手微微發抖。
因收回目光,嘴角浮起陰沉一笑,指著自己的眼罩道︰「是被一名女子,剜去了左目。」
凰羽微微蹙眉︰「是何女子如此凶悍,竟能剜因之目?」
因冷笑道︰「此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話音未落,突然長身暴起,指端冒出鋒利銳甲,直襲向牆角的無煙!無煙此時修為淺、身有殘,哪里還有昔日威風,只嚇得呆呆睜一雙眸子,竟無力躲避。只是在因襲來的一刻,下意識地抱住了月復部。
然而因攻擊的目標卻是她的雙眼。
瞬息之間,雙目劇痛,緊接著世界一片黑暗。
她倒在地上,痛得幾乎痙攣,熱血漫了一臉。
那邊,響起了凰羽的驚怒質問︰「因!你這是做什麼!」
救我……無煙的手指虛虛蜷曲了一下,似是企圖握住唯一希望的衣角。她什麼也沒抓住,手心空空。他依然在離她很遠的地方,並沒有因為她的可憐向她走近一步。
只听因憤怒地嘶聲道︰「尊上!我曾做過五千年的食人之獸,對人的氣息嗅之不忘。我能斷定,這女子,便是挖出我的左目之人。」
屋內一時寂靜無聲。
凰羽陷入了沉默。她不知他是不是在看著她血肉模糊的臉,不知此刻他臉上是怎樣的表情。
她不想知道。反正她再也看不見了。
半晌,只听凰羽的聲音傳來︰「果然,是她能做出的歹毒行徑。」
因道︰「在下急怒攻心,未經尊上許可便傷了宮中婢子,請尊上降罪!」
「罷了。是她罪有應得。」
隨著他冷漠的語調,無煙停止了最後一絲掙扎。她不是昏死,只是木然了。心口傳來碎裂的聲音。有什麼東西化為了泡影,從指間溜走,不留星點。
所有恩怨,所有過往,在他冷漠旁觀她被刺瞎的這一刻,全數崩坍,無可挽回。
有仙侍上前,將她抬到後面去。因為自己的莽撞舉動頗是不安,匆匆告辭。
因走後,凰羽按捺不住心中焦慮,想去看一眼無煙——問問她,究竟為何剜因之目,為何凶殘至斯,她究竟還有多少層惡毒的面目,是他尚未看清的?
可是找遍了梧宮,只找到牆根處的零星血點。
無煙逃走了。
一只折了雙翼、失了雙目的鳥兒,能去往哪里呢?
凰羽站在宮門外,望著仙界內的茫茫雲霧,心下一片茫然。
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不願承認的事。他如此匆忙地來找她,並非為了逼問因之事,最根本的目的,是想為她止一止血,止一止疼。
他派出去許多人手尋找,卻一無所獲。無煙像她最初由虛空中出現一般,無痕無跡地消失在了虛空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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