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羽是在次日正午時分醒來的。
初醒後的視野內首先映出炎帝的一張老臉,他不由地閉上了眼,想著還是再睡一會算了。
卻听炎帝道︰「醒了?你心魄已取完,接下來你的任務就是好好休養,按時換藥服藥,讓傷口快點愈合,爭取早日恢復狀態。」
「唔。」他含混應著,只覺得困倦,說話的功夫又要睡著。炎帝知道這是他恢復期間的必然癥狀,伸指彈了一下他的額頭︰「讓藥童服侍你吃點東西再睡。」
凰羽被彈了這一下,略清醒了點,睜眼問道︰「九霄呢?」
「好著呢。一整顆的鳳凰心魄已服下,如獲新生。」
凰羽的嘴角抿起欣慰的笑意,又問道︰「她的眼楮……?」
炎帝頓了一頓,眼中隱隱閃了一下,反問道︰「小子,你還不打算把心魄的事讓她知道嗎?」
他眼中黯然︰「我哪有顏面讓她知道……」
炎帝撇嘴道︰「事情沒有突破,就不會解決。你做都做了,還怕說嗎?」
凰羽低睫不語。
炎帝不屑道︰「她的眼楮還沒好。不過快了。」
凰羽提著盛有午飯的食盒慢慢踱到九霄的門前時,額上已滲了一層冷汗。略站了一會兒,讓短促的呼吸平復一下。想到屋里的人,眼中不由盛滿暖意。輕輕推門而入。九霄坐在里間的床沿上,目光仍是散散的。
凰羽抬眼望過去時,卻發現她臉上的表情不像以往迎接毛球的那樣歡喜溫和,而是積聚著沉冷寒意。
九霄午睡醒來時,一睜眼,只覺有瑩瑩光影撲到眼前。她的眼楮能感覺到光了!坐起身來時,心情大好,眼中含著的笑意閃爍著碎光。
眼眸微轉,環視一下。雖還是看不清晰,看東西只是一團團模糊的影子,但比那徹底的黑暗不知要好多少倍了。屋內靜靜的,沒有人,毛球也不在,這個時辰應是去拿午飯了。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毛球回來了。她趕緊收起笑容,讓視線僵直落在門口,裝作仍失明的樣子,心中盤算著如何給他個驚喜。門被推開時,她已經想好,要在他走到近前時,憑模糊影子判斷出他鼻子的位置,準確擰住他的鼻尖,嚇他一嚇。
那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後,她的視線卻真的僵了。盡管只看到一個輪廓,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怪不得「毛球」的嗓子老是不好,一直不開口說話。凰羽竟裝成藥童,在她的身邊藏了那麼久,連夜間也睡在榻邊。
她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早已當著他的面認可了自己是無煙。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心中五味雜陳,最後唯剩下郁怒。
凰羽站在門邊,有剎那的惶然。他不太確定發生了什麼,還是捧著食盒走到桌邊,把飯菜一樣樣端出來擺在桌上。然後走到她身邊,伸手去攙她的手臂。
九霄卻在他觸到她之前站了起來,徑直走向桌邊,落座在椅中。他的手僵在空氣中。忽然間明白了,整個人失落得如墜深淵,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該何去何從。
那邊,九霄已執起了筷子,夾起了一根菜,卻停在半路,沒有往嘴里送。時間如靜止了般,壓抑而絕望。
她背對著他,忽然開口了,聲音低婉,卻透著無法逾越的疏離︰「毛球,你知道嗎?」
毛球的眼楮里忽地盛滿希翼,水瀾瀾地落在她的背影。
九霄接著道︰「有人以為這個世上,恩可報,怨可解,可是偏偏有些事情,恩怨間陰差陽錯,變成了不可報,無可解。再如何糾纏也是徒勞,只會為他人和自己徒添煩惱。」
「可是,如果……」毛球終于開口說話了。聲音喑啞,眼中含著最後的一點星火般的希翼,如溺水之人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如果,他盡力贖罪了呢?……」
「贖罪?」九霄呵呵冷笑起來。
「無煙,我……」他向前邁了一步,想要從背後抱住她,終是沒有膽量。站在她的身後,心髒糾結縮起,百道裂口痛如刀絞。他忍著眼前的陣陣發黑,想要丟開顏面不管,把取心魄給她治病的事說出來,試試能不能換取她一絲垂憐,一星回心轉意之念。
就在這一步之間,仿佛看到了梧宮之中,那個伏在他寢殿門外用小小的聲音哀求的女子——「如果我盡力補救了我的過失,你能不能原諒我?」
真是天道輪回。他幾乎喪失了勇氣。然而還是想試一試。試一試。炎帝說過,做都做了,還怕說嗎?若說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贖罪,並非為了挽回——怎麼可能,只是在騙自己而已。
還是想挽回,想拉住她,想要回到過去。
如果不試,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就永遠生活在地獄之中了,無論是生還是死。他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要把話說出來的時候,听到九霄冷冷地接話了。
九霄用傲然的聲音道︰「世人總以為不管怨有多深,總能設法償還,實在償還不了,還可以死謝罪。可是偏偏有些事,是死也解不開的孽。怨自己或是怨天怨地怨命,都沒有用。就算是所謂的以死謝罪,也像一個笑話。——說起那個死去的無煙,我倒與她有些淵源。」
凰羽听她這樣說,竟是斷然否認了她是無煙,不由心中慌亂,愣在當地。
只听九霄以鋒利如刀的語氣道︰「她有話讓我轉告你。」
他艱難地道︰「是什麼?」
「她說,去銷影池看一看,你會明白。」
凰羽乘著巨鵬離開的同時,九霄就給炎帝留下書信一封,然後叫上問扇,帶著所有鴆衛,悄悄離開百草谷,返程回瑤碧山。炎帝苦心安排凰羽裝成藥童陪在她身邊,定然是有撮合之意,她不想再听他的勸告,于是選擇了悄悄告辭。路上,盤算著要把瑤碧山寶庫搬一小半送給炎帝作為醫藥費。能醫好她的傷,必是用了極貴重的藥材吧。
炎帝一早起來,得知這兩塊貨雙雙滾離,不由有些懊惱。這百日以來,為了他們兩個,他費心費力,感覺跟拉扯了兩個不爭氣的孩子一般辛苦。結果他們一個直接跑路,一個只丟下一封書信留了幾句感激的話,讓他這個老人家心中很是失落啊。
不過除了有些懊惱之外,也沒有太在意。孩子大了,遇到的問題,就由他們自己去解決吧。
九霄在書信中說把余音留下了,請炎帝代為看管。
炎帝握起左手,閉目凝神,很快,掌心內跳起一點疼痛。
他目中一凜,徑直掠向一處屋子。一把推開門,只見余音靜靜憑窗而坐,見炎帝進來,就扭頭看過來,還站了起來,恭敬行禮。炎帝目含寒光,緩步上前,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余音應聲倒地,變成傀儡小人跌在地上。炎帝撿起傀儡細看。這是由一塊狐精白骨雕成的人像,有化成人形、做主人替身的作用,甚至可以模仿主人的舉手投足、音容笑貌。
余音不知從哪里得來的這個寶物,竟用它做替身,自己也跑路了。是知道九霄要走,跟著去了嗎?炎帝握起左手,凝神感受掌心的微微跳疼。
在給余音植入妖丹代替心髒時,炎帝就知道此舉有些風險,為防患于未然,他留了一手。剔下妖丹的一丁點碎片捺入自己的掌心,這樣,他就可以感知余音的大體方向和所在。
在一般人看來,余音就算是有妖丹為心,其資質也是*凡胎,再如何也成不了大氣候,根本不必在意。而炎帝卻不這樣想。他有太多的閱歷,告訴他不能輕視任何一個卑微的存在。
他沒有過嚴地囚禁余音,其實也是有意為之。倒是要看看,這個人會去往哪里。
*
凰羽站在銷影池畔,只覺得天地一片昏暗。
又是彼岸花盛開的季節,漫天漫地的腥紅,特異的香氣侵入口鼻,變成血腥的味道。
距他幾步遠處,站著銷影池的司池官。司池官見多了生死,已是面無表情,一身黑衣,臉色青白,外形十分符合他這生死臨界點的職位。司池官手中拿著一本冊子,靜靜看著面前那個失魂的羽族鳳凰。
凰羽的目光渙散地落在銷影池沸騰的藍色滾浪上。
就在剛剛,他喚出司池官,問起無煙墜池那一日的情形。司池官板著一張死人臉,冷冰冰告訴凰羽,他只管池中之事,岸上發生的事與他無關。
「我知道。」凰羽黯然道。司池官若能早說出岸上的謀殺,他又何致被蒙在鼓中這麼多年?——「我只是想問問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司池官道︰「不管是仙是魔,落入池中不外乎先皮開肉綻,然後骨肉消融,您真的有興趣听細節?」
凰羽不忍地閉了一下眼,啞聲道︰「要听。」
司池官翻開冊子,念道︰「那一日,池中落入一女子,寂寂無聲,不曾掙扎……」
凰羽的耳中響起轟鳴,微微佝僂了腰,手不禁捂上心口,想要按住傷處突然襲來的劇痛,呼吸有些困難,微張著口喘息著。司池官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用冰冷的語調,描述無煙墜池後的細節。一字一句,如箭穿心。
突然一個詞跳入了耳中。
司池官說︰「……一尸兩命……」
凰羽心中一炸,看著他驚道︰「你說什麼?」
司池官刻板地重復道。「一尸兩命。」
「這是……什麼意思……」
「此女子月復中懷有三個月大的胎兒,一同消融在池中。」司池官道。
天昏地暗。血腥上涌,一口血噴了出去,血珠淋進深深池水中。凰羽一剎那失去了意識,向前栽去,無力地向池中跌落。
司池官無動于衷,冷眼觀望。他其實是池之精靈,有著最漠然的心腸。他沒有義務、也沒有意識去阻止他人落池。不管墜池之人是誰,不過是在他的冊子上多添一頁記錄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現!在!你!們!滿!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