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的隊伍在七日後才返回了鴆族瑤碧山。
她沒想到回來的路程如此艱難。在從百草谷出發之前,還沒有傳來戰訊,只說危機潛伏。在她上路兩天後,東方青帝與北方黑帝已然開戰,戰火蔓延到臨近雙方邊界的瑤碧山附近,處處可見青帝的軍隊和離開家園躲避戰火的難民。因為心中的疑惑,九霄不能讓青帝發覺自己康復並回來了,一行人小心探路,刻意繞路避開軍隊,多走了不少偏遠的路。
路途中的第二夜,他們在深山密林中扎營。天微亮時,晨光透過葉隙灑落林間地上。九霄醒來後,感覺眼楮視力又恢復了許多,縱身一躍,腳尖在老樹樹干上借力三兩下,飛身上了樹頂,望向日出的方向。茫茫林海清晰地映入眼簾,世界廣袤,日出時的雲彩氣勢磅礡。再次復明,恍若有再次重生的錯覺,那些糾纏過來的往事,再次被丟在了腦後。
在百草園中給「毛球」丟下那句讓他去銷影池看看的話後,不管不顧地把撲襲而來的回憶往凰羽那邊一丟,不論是表面還是內心,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若非萬不得已,她實在不願意提起關于那個失去的孩子的話題。不是怕告訴他增添他的痛苦,而是一旦說出來,她自己的痛苦也不會因為他的知情而得到分擔,只會加倍加劇,痛不欲生。
可是若不說出來,他總會抱著一線希望來糾纏。所以告訴他,讓他知道絕無回頭的可能了,一了百了。
她的臉微微篇向南邊,遙遙望了一眼。此刻,他或許已知道了吧。會做何感想呢?……
九霄搖了搖頭,拒絕去想像。只告訴自己,這個人,大概永遠不會靠近她的身邊了。從此以後,她做她的鴆神,他做他的羽族族長,老死不相往來。
總算是,清靜了。
她一邊這樣告訴自己,好像想哭,眼淚卻干涸在眼底。
她們頗是花費了些功夫才回到她的碧落宮。
一回到宮中,就將問帛緊急召來。
問帛將她帶到一個沙盤前。沙盤中以泥土堆砌了東、北兩方天界邊疆的地形。問帛指著沙盤,將兩帝對壘的情況向九霄細細匯報。九霄不曾經歷地戰爭,對于戰場上的事听得似懂非懂,分不清誰優誰劣,甚至分不清敵我,心中按捺不住焦慮。閉眼靜了靜神,將思緒略捋了一捋。良久,問道︰「戰事已起,我們鴆族當如何?」
問帛猶豫一下,道︰「您沒回來之前,我只能嚴防死守,免得盜去鴆令之人竊取軍權。現在您回來了,旁人就算是有鴆令,也不能調動鴆軍。我們該如何,當由上神定奪。」
九霄看她神色猶疑,知她心中搖擺不定,于是道︰「你有話就直說。」
問帛咬咬牙,道︰「我們的屬地原在東方天界境內,雖不歸青帝管轄,但總是一衣帶水,應互相扶持。」
九霄道︰「你的意思是應該站在青帝這邊?」
問帛︰「我原想著如果是邊疆之爭、權力劃分之爭,我們必然是要幫青帝的。可是他的對手竟是黑帝顓頊,天帝黃帝的嫡孫。與黑帝做對,就是與黃帝做對,那不就是謀反嗎?我們鴆族雖然行事孤傲,卻絕不能做那謀逆的行徑。」
九霄心中如壓大石︰「你也覺得伏羲是要謀反嗎?」
問帛道︰「我對青帝印象一向不錯,尤其是他救過您,還好像很喜歡您……可是如果一切都是偽裝,就更可怕了。我也不想懷疑他,可是上神在百草谷休養的這段日子,青帝在瑤碧山周圍布了重兵,大有若不能用之,便令其覆滅的意思。而且上神說過,青帝一直認為您性命不久。我覺得,他是在等您離世的消息,然後就會亮出鴆令,掌控鴆軍……」
九霄目光一閃,問道︰「你是說,鴆令其實是在伏羲手中?為什麼就不懷疑顓頊呢?」
問帛道︰「黑帝本是黃帝嫡孫,公認的未來儲君,此役他若落下風,黃帝當會調動西方金帝的軍隊應援,青帝絕無勝算。可是他竟發動這場戰爭,說明還是有幾分把握的。我想來想去,他的‘把握’,除了鴆軍,再無其他。」
九霄的手扶上了額,閉眼道︰「你先出去吧,讓我想一想。」
問帛退出去後,九霄想了很久,與伏羲相處時的情形歷歷閃過眼前,他清澈的笑容沁人心脾。
她多麼想偷偷溜出去,與伏羲見一面,親口問問他,是真的竊了鴆令,只為謀反嗎?
可惜她現在不能見他。如果一切都是騙局,主動走近,只會在騙局里越陷越深。
她只能站在遠處觀望,孤獨地做出自己的裁決。
連續幾日,鴆族未做出任何反應。九霄思慮重重,夜不能寐。這一日天快亮時,收到了炎帝傳來的玉簡。炎帝也沒有指明讓她幫著誰,重點只有一句話︰相信自己的判斷。
九霄握著玉簡,在屋中來回踱步。喃喃冒出一句︰「黃帝……為什麼不來個旨意呢?」她剛回來時就給黃帝送去奏折求指示,未收到任何旨意,卻得到了黃帝病重,閉關休養,不便批閱奏折的消息。
戰火肆意蔓延,中央天帝竟保持沉默,不表態,任內戰掀起、持續,究竟是為什麼?又或者那中原大陸的天帝宮中,發生了什麼變故?
太陽升起時,九霄上神駕臨瑤碧山深處的鴆軍駐地。她化了久違的迫人艷妝,耳邊別一朵血色罌粟,披掛了血色鴆神王袍,身邊伴著問帛、問扇二位長老。
雲輦停在半空,九霄在雲輦上站起身時,四野失色,艷殺天下。站在空中俯視著面前的一大片陰森森的兀立危峰,心中頗是茫然。哪有鴆軍?她沒看到半個鴆軍。偏頭看看問帛,問帛在充滿期待地看著她。
她尷尬地咽了下唾沫。究竟該如何召喚鴆軍呢?應該是要運用某種咒語或仙術吧。可是……她不會啊。想了半天,豁出去了,舉起了一只手來,準備喊一聲︰都給我出來……
突然間,仿佛有風暴掠過腦際,她感覺到片刻的暈眩。緊接著,她看見自己的手指做出了一個特異的指訣,然後听見自己口中念出了一連串古怪的咒語。
身體仿佛已不是自己的。她听的見,看的見,卻只能如一個旁觀者一般,看著「自己」做著奇怪的舉動,而控制不了這個身體的一根手指。
九霄感覺到了巨大的恐懼。
之前在百草谷中,黑帝來訪那夜,她的身體曾被控制過一次,執毒刺劃破了他的衣裳。而那時她的意識仿佛休眠了,沒有半分記憶。
不,細細想來,那並不是第一次被控制。據炎帝說,余音那次以笛聲催眠她之後,她曾做出一個贈人鴆令的指訣。而她根本不會那個指訣。那個時候,她恐怕也不是「她」了。
這一次卻又不同,身體被控制了,她的意識卻沒有休眠,清清楚楚地目睹著整個過程。
在她口中念出的咒語聲中,腳下的嶙峋山峰間突然涌出黑壓壓的烏雲一般的東西。那是無數鴆軍兵士。他們個個身著漆黑皮甲,背上展開黑色大翼,臉上戴著青銅面具,手執青色三叉毒刺,源源不斷地從山體的縫隙和洞穴中涌出來,飛上半空懸停,很快就若烏雲蔽日,黑壓壓如起伏的潮水壓在天際。
他們密集地撲著翅懸飛在空中,卻不會踫到彼此發生空中事故。所有鴆軍兵士面具後暗紅的眼都在看著九霄上神,等候命令。空氣中除了嚓嚓的拍翅聲,再也沒有其他聲音。浸毒的三叉刺尖上閃著幽暗的光。
九霄被鴆軍之龐大震撼了,一時間甚至忘記了身體已被他人控制。
以前問帛提過,鴆軍有百萬之眾。而目測被召喚出來的這批鴆軍,只是其中的一小半。饒是如此,其散發的可怖殺氣已壓抑著天空和大地,與這樣的軍隊作戰,只對壘時,其氣勢恐怕就會壓抑得敵方喘不過氣。
九霄有些理解他們所說的「擁有鴆軍就擁有勝算」的說法了。
旁邊的問帛見她久久不吭聲,小聲問了一句︰「上神,鴆軍在等您示下。」
九霄恍然扭頭看了問帛一眼,這才突然發現對于軀體的控制權又回到了她的手中。那神秘的力量來的突然,也去的突然。她的心中深深恐懼,卻無法告訴問帛幫她分擔。根本就是解釋不清楚的事。
有人利用她的身體來控制了鴆軍。
是誰?是友是敵?目的何在?
她的背上滲出冷汗。
閉上眼楮,深呼吸,靜靜地想了一想。睜開眼後,忽然微笑著問身邊的問帛︰「這麼久沒指揮鴆軍了,我手法可還熟練?」
問帛正被鴆軍現身的場景激得熱血沸騰,骨子里潛伏的好戰因素被喚醒,雙目灼灼道︰「依舊是那般傲睨天下,威儀四方!」
九霄眼中暗暗一閃。目光投向虛空,喃喃低語道︰「是你在這里嗎?」
問帛沒有听清︰「您說什麼?」
九霄沒有回答,只覺得心中已是踏實了不少。手中祭出漆黑三叉毒刺,道︰「我們去會一會青帝。」
作者有話要說︰別惦記黃魚了,先來一場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