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海葵 青山路25號(2)

作者 ︰ 安非anfei

周末的時間,沈青通常是在學校的圖書館里度過的,即便她開始做那份家庭教師的兼職之後也不例外。她一般會讀一本英文文獻打發掉上午的時光,然後去一層的咖啡廳吃午餐,之後再去學校門口搭乘長途巴士趕去青山路25號。這無疑是最令她感到舒適的度過一天的方式。

早晨她要出門的時候,一個舍友出其不意地問了句︰「今天我們要去參加科大的聯誼,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另一個舍友也用征詢的眼神望著她。

那個問題是用語調不很標準的普通話提出來的,然而當沈青拒絕了那個邀請之後,那女孩兒立刻用語速飛快的廣東話同另一個女孩聊起了其他的話題。這兩個女孩兒都是生于斯長于斯的香港人,較之于來自另一種文化、說著另一種語言的沈青,她們對彼此有著一種一見如故的天然的親密感。再加之沈青的訥訥寡言,她們更加理所當然地用自己的語言談論大部分話題而毫不理會沈青的存在。語言的隔閡,就像是一道無形的、透明的牆,將沈青不動聲色地隔離在了另一個世界里——即便是只有三個人,人們也總有辦法將他們的世界劃分成更小的單位。沈青時常覺得,人際關系是這個世界上最無聊和難以理解的事情。

「你邀請她做什麼?」一個女孩兒忽然不著痕跡地問了一句。

「不是女孩子的人數不夠嘛。♀」方才邀請沈青的女孩兒也用平常的語調說。

「她怎麼可能會去啊。反正陸客都是這種呆板陰沉的性格。」

沈青回過頭去,她們友好地沖她笑笑,就好像她們方才並沒有做出在他人身後指指點點的刻薄舉動一般。這兩個女孩兒偶爾也會像這樣在沈青面前用自己的語言談論她,因為她們確信幾乎從不與她們交談的沈青絕不可能听得懂她們的對話。然而,這種語言構築起來的肆無忌憚的安全感,其實只是那兩個女孩兒單方面的誤解而已。對于語言,沈青有著一種近乎天才的敏感,何況是對于這種同宗同源的語言。事實上,她在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二周,就已經能夠听懂當地人大部分的日常交談了。然她又不想因為如此而給自己徒增一些社交的必要,所以干脆繼續若無其事地將自己假裝成局外人。于是,在眼前的這種境況之下,這種天分對她來說反倒成了一種最無用且無必要的才能。

「如果有一間自己的房間就好了。」她想,「如果有一間自己的房間的話,就不用再假裝听不懂別人的語言,也不用絞盡腦汁地考慮怎麼跟別人交談了。也不會再失眠了。」自從來到香港之後,她隔三差五地就會失眠,有時候因為室友遲遲未關的台燈,有時候因為浴室的水聲。

有一天她這麼想著的時候突然決定真的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于是她就在那個家教網站上發布了自己的信息。♀

一陣靜穆的鐘聲在冬日的校園里久久地回蕩。沈青抬頭望向窗外,白色的、曖昧不清的日光籠罩著廣場上的綠植和呆然不動的石像。她將一頁書簽夾在書頁里,合上書本走出了閱覽廳。

沈青來到那家餐廳的二樓,並沒有馬上開始那天的課程。因為梁正林端了一些茶點上來,于是英文課的前半個小時莫名地變成了下午茶時間。梁小禎自顧自地同沈青講起了這一周來學校里發生的趣事,她是個開朗外向的女孩兒,幾次課之後便與沈青熟絡了起來——當然,只是單方面的熟絡。講完了學校的事,她又向沈青介紹起了自家餐廳的服務生們。她說那些服務生大部分都是從內地移居過來的新移民,叫阿華的是一個同鄉的兒子;叫阿力的以前在碼頭做零工,去年因為工會組織罷工沒有活計可做就輾轉來了這里;叫阿七的那個平時話很少,因為舌頭不大利索。

「啊,還有嘉文。」梁小禎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拍了一下手說,「他叫許嘉文,上個月才來店里。那天阿爸去菜市場進貨的時候扭傷了腳,他幫阿爸把貨送了過來。阿爸要給他錢,他卻說只要給他一碗面就可以了,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阿爸問他︰‘為什麼兩天沒吃飯?你的家人呢?’他說他沒有家人。阿爸要幫他聯系社工,他卻堅持說不用,反正社工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阿爸見他可憐就讓他留在店里工作了。因為他連住的地方也沒有,阿爸就在那個小倉庫里騰了一塊地方讓他住,還找了師傅給他做了一張床,這周才剛做好,先前他都是睡在地板上的。」她一邊說著就咯咯地笑了起來,以掩飾自己方才以過多的言語和表情來介紹嘉文的心虛。

這女孩兒其實早就對那個年紀相仿又生的漂亮的少年暗生情愫,可又怕被沈青發現自己的小心思,所以才在介紹其他人的時候假作不經意地談論起了他的事。

然而她這擔心完全是多余的,因為沈青從來都不善于察覺他人的情緒,何況她對課程之外的事情均無興趣。毋寧說,她只把傾听這些話也當作了一種如同課程一樣不得不去履行的義務。

許嘉文對自己職責之外的事同樣沒有興趣。一開始,他每次在樓下遇見沈青時還會潦草地向她點點頭,後來他干脆連這種敷衍了事的招呼也不打了。反正她至多算是清秀,如何也算不得那種值得為了只言片語的寒暄而去主動討好的大美人。再說他們之間也沒有任何足以構成一段談話的共同點——如果說他們有什麼共同之處的話,大概只有他們都想要一間體面的、上鎖的房間這一點而已。

他的服務生同事們倒是會經常聊起沈青,不過這也沒什麼特別,這些粗鄙庸俗的男人,一年四季都在發情,走進店里的女人,只要稍有些姿色,都可以成為他們用嘴皮子意婬輕薄的對象。如果不是因為梁小禎年紀太小又是老板的女兒的話,恐怕他們也會像意婬沈青一樣地去意婬她。

話題總是從那個做過碼頭工人的阿力口中開始的,他說最近的大學生隨便的很,什麼人都能上,結婚之前睡十幾個男人都算少的。

其余幾個服務生登時哄笑起來。

「就像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一個真正的英雄一樣,大學里早就沒有處女啦。」碼頭工人阿力用嘻嘻哈哈的口吻說了一句富有哲學意味的話。

這句話讓嘉文也笑了起來。

他們又開始談論起像沈青那樣讀研究院的女人。據他們說,那些女人大部分都很難嫁,表面上一幅嚴肅矜持的禁欲者的模樣,其實內心饑渴狂放的很,說不定每天都在看著色|情片自我安慰呢。服務生們又猥褻地笑了起來。

嘉文沒有再笑。雖然他有時也會附和著同他們說幾個葷段子,然而眼下這話題卻著實令他覺得反感。他們談論女大學生們的表情和口吻與其說是下流或者下作,不若說是可憐,就好像,只有通過將女大學生們描繪成一個個婬|蕩的妓|女的形象,他們才能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嫖客的快感一樣。

他想起那個女人曾經告訴他的一些事——「過氣的香奈兒依舊是香奈兒,當季的地攤貨依舊是地攤貨。」

那個時候,那女人工作、會客、倒垃圾、去菜市場買便宜的豬肉的時候總是穿著她的香奈兒。後來那件裙子舊了、破了,里襯上縫滿了歪歪扭扭、亂七八糟的針腳,她也仍舊穿著。

「花瓶再舊里面插的也是玫瑰花,而馬桶里即便是插滿了玫瑰花也仍舊是一個容納人類最骯髒的那一部分的容器。」

垃圾永遠是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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