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那是什麼?」
男童的聲音充滿了驚嘆,旁邊的伙伴們卻疲軟不堪地堆坐在雪地上,連探知的*都沒有。
可漸漸地,這種驚嘆的聲音連成了一片,一張張麻木骯髒的面孔抬起,露出一雙雙無精打采的眼楮,就在一瞬間被不容拒絕的光芒點亮!
燦爛的紅色,神秘的紫色,深邃的藍色,青蔥的綠色……天邊五顏六色的光芒翻滾不息,宛若神的啟示,浩浩湯湯降臨在這片曠遠的銀白色大地上。
大人們在驚怔中回神,顫抖著伸出雙手,想要去觸踫這似乎近在咫尺的天光,又一個激靈縮回了手。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帶頭跪下,很快,跪伏的身影一個接著一個,蜿蜒著爬滿雪道。
璀璨的天光經久不息。
正在膜拜的人群慢慢發出了響動。有人訴求災難快些過去,有人嚎啕他們的所失,有人跪行,渴望接近神明,孩子們最初被攫住的呼吸恢復了正常,雙眸得以靈動地目眩神迷。
神跡降臨人間,天光拂照眾生,每個人都願意相信自己正在被賜予希望與未來。
隊伍最後面的女童,長得又瘦又小,跪伏在地上的小身影破布一樣縮成了一小團,外面罩著一層不符比例的厚重棉襖似乎隨時都能將她壓塌。讓人為之側目的是,她嶙峋細瘦的雙腕被交疊著綁在足有兩指粗的麻繩里,順延著牽進前面一個伏地跪拜的漢子手里。
整個遷移的部落里,被束縛的生物不過唯二,一個是她,另一種是獵狗。
女童一直低垂著頭,安安靜靜地跪伏在那里,枯黃且凌亂的長發耷拉著,拉出一重又一重的陰影,天邊正在進行的絢麗盛宴仿若影響不到她一絲一毫。
可這場屬于她的神賜正在悄然進行。
雪原上的狂風肆無忌憚地怒吼著,掩蓋了急切又細碎的聲音——她雙腕上的繩索正蹭著膝前巨石的一塊稜角,一下接著一下,綿延不絕。
沒多時繩索被磨斷,她小心翼翼地用膝蓋向後蹭,在雪地上拖出兩道細長的痕跡,又很快被颶風埋葬。
一尺,一丈,兩丈——她再也等不及,像只雪地獵豹一樣一躍而起,嗖地一下躥進了風雪之中!
「汪!汪汪——」
犬吠最先響起,獵犬的主人怕這不敬的聲音褻瀆了天邊的神明,連忙拉住它們。♀
他們還沒有發現逃跑的人,直到看守她的人突然拽過了繩索——斷繩上面空空如也。
他僵在那里,將那根繩索翻來覆去地連查數遍,才最終依舊難以置信地接受了事實︰災星竟然逃月兌了!
隨即他驚慌失措地跑向隊伍前列,喘氣如牛地大喊大叫︰「不好了!不好了!災星!災星!災星逃跑了!」
「災星,天,一定不能讓他跑了,快把他抓回來!」
很快,憤怒的咆哮聲一個接著一個,在雪原上蕩起隆隆回音。
災星,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的臧家部落,她身上的邪惡血液,污染了水源,毒殺了植物,滅絕了牲畜,帶來了死亡、饑荒與災難,讓他們遺失了摯愛的親人與家園。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恨不得她死上千遍萬遍。可是她的罪大惡極讓死亡都成了她的輕判。他們帶著她,折磨她,他們不能讓她死,更不能讓她逃。
可是現在這個災星卻逃月兌了!須臾間整個部落就像是煮沸的熱水,炸開在雪道上。
部落的首領沒能挺過這場災難。只剩下年邁的祭司一人,守著這支似乎隨時都會淹沒在風雪里的殘敗部落。他虔誠地向著天邊叩首,額頭重重撞上冰寒的雪面,干涸的皺紋擠壓在一起,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力量。接著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傴僂的身影站在風雪里搖晃不支,如同秋風里干枯的殘葉。就這樣一個脆弱到似乎隨時都能被風刮走的身影,竟奇異般地安撫了騷動的人群。
祭司放開手杖,雙手攤開,手心朝上,細密蒼老的紋路有如干旱時的大地裂縫。
五光十色的天光溫柔地垂照在上面,北風都無法吹散上面的細芒。
人們注意到這一幕,也都傻傻地跟著伸出手,攤開,天光也落在他們的掌心上,在風中閃爍而不熄。
「這是神的啟示,神告訴我們,讓災難遠離!」祭祀顫顫巍巍地開口,聲音干涸,在狂風中顯得支離破碎︰「希望——就在我們的掌心!」
言罷,他雙手重握成拳!
風聲呼嘯。
久經風霜的族人們不敢相信這唾手可得的希望,一個個屏住呼吸,瞪圓了雙眼,一轉不轉地盯住自己的手心。
村長閉上了眼,他的眼角濕潤,很快凍結在寒冷中。他扯著嘶啞的嗓子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是神明讓災難遠離我們!這是神的啟示,我們將擺月兌災難,重建我臧家部落!」
遠離災難,重建部落,這個意念比雪原上最猛烈的寒風還要迅猛,迅速席卷了每個殘留族人千瘡百孔的心。
「遠離災難!重建部落!」
稀稀拉拉的附和聲響起,沒一會兒就此起彼伏地攪成一片,發泄般沖上雲霄,令天空都為之震撼。
人們奮力地握拳,哭泣著擁抱,咆哮著嘶喊,他們匍匐在雪原上的身軀前所未有的挺拔,終于讓過去徹底成為過去,讓未來擁抱希望。
「怎麼能就這樣放過她?怎麼可以?這不是我們的希望,這是災星的希望,我得把她抓回來,抓回來……」
在滔天的人聲之中,一個格格不入的聲音細如蚊蚋,卻堅定到不可思議。
喃喃自語的少年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卻神情堅毅到近乎陰鷙,黑漆漆的雙瞳里,沉澱著深不可測的仇恨,讓人心驚。趁著族人都在忙著宣泄的當口,藏小樓牽著手中的白色獵犬颶風一樣追了出去,很快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離開。
——災難吞噬了所有會注意到他的人。
這大千世界,人世蒼莽,他只剩下了自己,一條狗,還有一個仇人。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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