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小丫頭,你醒了?」
她睜開眼,一張與聲音一樣溫柔的臉,微微上挑的唇角,她在對她微笑。
她茫茫然地坐起身,還不等她說什麼,唇邊湊上一碗熱騰騰的乳白色液體,散發著腥甜的迷人香氣。連想都沒想,她就如饑似渴地咕隆咕隆喝下去。
那個好听的聲音還在繼續︰「別急,別急,慢慢喝。」
沒喝飽。災星眼巴巴地望著已經一干二淨的碗底,卻不敢要求第二碗。
可那個聲音就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蟲,善解人意地道︰「剛睡醒不能吃那麼多,過一會兒再吃點兒別的東西。」
她這才抬起頭看向聲音的主人。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子,不像是紅衣女鬼那半張殘顏,美到驚心動魄,她的美很舒服,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信賴。
女子捏了捏她的臉頰,親昵的動作讓她受寵若驚。
「小丫頭,我是唯風,你叫什麼名字?」
唯風,唯風……她在心底將這個名字一連默念數遍,直到確認自己再也不會忘記才開始思索自己的名字。在她為數不多的記憶里,她擁有三個名字。第一個是好孩子,源于爺爺,這是一個讓她到現在想起都會毛骨悚然的名字,因為每一次爺爺怪笑著叫她好孩子,都意味著要吃下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而後疼得死去活來。她的第二個名字,真正意義上的名字,是臧家父母贈送她的,叫她臧禮,她還記得當時父親微俯,眼楮里閃著慈愛的光︰「丫頭,你以後就叫臧禮好不好,是送給臧家的禮物。」可是這個名字不好,臧禮,臧禮,她不是臧禮,而是葬禮,她不是禮物,而是災星。再然後,就是災星了。他們都這樣叫她,起初她憤怒,後來她接受,她喜歡人人臉上提起她名字時的驚恐模樣。既然不能讓人喜愛,那就讓人去敬畏。記憶里,爺爺總是這麼說。所以她倔強地讓自己成為災星,招搖地張牙舞爪。
可是現在,直覺告訴她,她不能說出這個名字。
她怔怔地看著唯風,沒有說話。
唯風了悟︰「是沒有名字嗎?」
她點點頭。
唯風神色愛憐,撫模她干枯發黃的頭發︰「你會有名字的。姐姐以後會教你讀書識字,你可以自己給自己取一個名字。」
她沒有如想象中賜予她一個名字,她有些失望,卻還是乖巧地點點頭。♀
唯風輕而易舉地猜出她的心思,卻也不解釋,目光中別蘊一股深意。
她又問︰「那你多大了?」
這回災星仔細想想,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八歲。」
就在這時,木門「 」地一下被踢開。
意想之中的七尺昂臧扛刀大漢沒有出現,而是一個五短身材的小蘿卜丁。災星有些好奇地盯著他,她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有著和她一樣瘦弱的孩童身材,卻有著一張足有三十歲的蓄須肉餅臉。
地上的矮子將頭揚得高高的,眼楮吊梢似的挑上去。他的樣子看起來很累,他卻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從門外走進屋內。災星本來以為他保持這個姿勢是為了方便和坐在高處的唯風說話,可她很快就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矮子用鼻孔沖著唯風,高高挑起的眼楮根本容不下她,他趾高氣揚地道︰「听說宮里新來兩個兔崽子?為什麼不先來拜見本大人?」
災星以為唯風再好的脾氣也會生氣,可是她的脾氣卻偏偏好得超乎尋常。唯風依舊微微笑著,聲音溫柔,還帶著點兒微弱的縱容︰「夫夫大人,唯風正要帶這丫頭去拜見您,不成想您就親自來了。」
說著,她站起身,拉過一個椅子,又鋪上一個坐墊,親自將他抱到椅子上。
夫夫不耐煩地揮揮手,在椅子上左蹭右蹭才終于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繼而他漫不經心地乜斜了一眼災星,又很快將眼神抽離,繼續望向不知名的高度,怪聲怪氣地開口︰「呦,看這丫頭,頭發焦黃,小臉蠟白,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傷,端著一個我是好孩子的架勢,眼楮里卻閃著野獸的凶光,你是打哪兒撿來這麼個野孩子的啊?」
災星本來還惶惶不安的心情在瞬間轉變為了驚異。她實在很難相信,這個夫夫大人的匆匆一瞥,甚至連一瞥都還算不上的半道眸光可以在頃刻間觀察出這麼多細節。
唯風顯然對于夫夫敏銳驚人的觀察力與洞察力習以為常,神色不變地應道︰「回夫夫大人,是在雪原上撿回來的。」
夫夫潦潦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嗯」算作回答,他在椅子上蹭了蹭腳,接著哼聲哼氣地叫災星︰「野丫頭,過來,過來,先給本大人撓撓腳底板。」
災星第一個反應,就是看向唯風。而後者,保持著溫柔優雅的笑容,向她點點頭。♀這一刻,她也不知道是什麼反應,就覺得似乎有液體緩緩蜿蜒過她的心髒,涼涼的——她剛剛還那麼信賴她,可現在卻要她為這個可惡的矮子去撓腳底板!
她離開溫暖的被窩,光著腳下地,也不顧身後唯風叫她穿鞋子的聲音,慢慢走近夫夫。她比椅子高一點兒,夫夫的黑色短靴就在她眼前,似乎嫌她動作慢,那短靴又向前抻了抻。
災星沒有立刻動,她反而又拖了一把椅子和夫夫面對面放下,然後很敏捷地爬上去,她俯體,湊近那只短靴。
唯風看著她的全套動作,一直保留著毫無變化的微笑。
夫夫的眼角余光瞥到她的動作,正要咧唇露出得意的神情——
像豹子一樣氣勢凜凜地撲出去,災星死死扣住夫夫矮小的身體,埋伏,等待,起跳,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令一名旁觀者和一名當事人俱都錯愕不已,即使椅子倒地發出雜亂的巨響,也無法回神,相反,災星卻在這次完美的伏擊當中,又完成了數記漂亮的左勾拳右勾拳。
「夫夫大人!」唯風臉上的笑容終于消失,神情擔憂,上前想要拉開災星。
可是憤怒中的災星惡狠狠地趴住夫夫,死活都不下去,猛勁兒痛毆身下的死矮子︰「叫你讓我給你撓腳底板!叫你也欺負我!叫你不做好人!」
夫夫慘叫連連。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熟悉的歌聲——
「……迢迢匹馬東去……嗟少年易分難聚。佳人方恁繾綣,便忍分鴛侶……」
是那個女鬼!
災星兀自驚訝,瞬間耳畔一陣轟鳴。身下的夫夫突然爆發了打雷一樣的嚎啕大哭,肉餅一樣的胖臉堆擠在一起,兩撇小胡子向外支楞著,要多丑有多丑,更別提嘴里「娘娘娘」的一片鬼哭狼嚎。
娘……娘?
不是吧!災星錯愕地看向門口,只來得及看到一片紅色衣角,人就被一把甩開。
「夫人!」
她听到唯風的驚呼,然後從地上爬起來,就看到夫夫孩子一樣窩在紅衣女鬼的懷里痛哭流涕,而女鬼滿臉慈愛,輕輕拍打著夫夫的後背,不停地喃喃︰「我兒不哭,我兒不哭……」
夫夫竟然是女鬼的兒子!
那夫夫也是鬼嗎?這里所有的人都是鬼嗎?難道她已經死了?災星想到這里立刻害怕地白了一張臉,滿含敬畏地四處張望,擔心爺爺,父親、母親還有妹妹會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她面前!
唯風不明所以,只以為她是害怕夫人,體貼地上前拍拍她。
災星被這麼一拍,一個激靈從臆想中清醒過來,挪動身體,從唯風的手掌下躲開。接著她看向女鬼和夫夫,地面上,一團大小相依山一樣的影子分外清晰。
女鬼不是鬼。
夫人和夫夫已經毫無縫隙地抱在一起,可是夫夫還覺不夠,一邊盡力地想要環住夫人,一邊哭訴︰「娘,我痛,那野丫頭打我,娘……」
很難想象方才還目中連一粒塵埃似乎都容不下的人現在會在一個女人的懷里哭著撒嬌。
女鬼原來是夫人,原來也可以不唱歌不跳舞,原來有個兒子……
心里越是極度地恐慌,災星越是容易胡思亂想。
夫人聲音輕輕的,像是在哼唱著搖籃曲哄著孩子入睡︰「我兒不哭,我兒乖乖,誰揍你娘替你揍她……」說著,她的聲音一下子變了,像雪一樣寒冷像冰一樣堅硬︰「哪個野丫頭敢打本夫人的兒子?!」
她的目光似乎囊括了整個雪原,重重壓在災星的身上。災星一邊心中膽怯,暗暗埋怨自己老是克制不住沖動,一邊眼神又越發地凶狠,如同受到威脅的幼獸。
唯風突然跪在地上︰「夫人開恩,她不是有意為難夫夫大人的,他們只是在……在打鬧!」
災星有點兒驚訝地看向唯風,她以為她是個虛情假意的人,沒想到她會替自己求情。
夫人眼神漠然。
隔了好久,她似乎才從天外神游回來一般地道︰「我兒,娘替你殺了她好嗎?」
災星驚得跬步半跌,心若擂鼓,臉色煞白,剛剛死里逃生,又要小命不保,老天爺太不公平,頓時少了恐慌多了憤怒。
她太小的腦袋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誰都要她死,卻天生一股子狠勁兒,既然誰都要她死,那就誰也別活了!
夫人一顆心全系在兒子身上,夫夫一顆心全被娘牽著,而唯風更是滿心滿眼落在兩位大人物身上,生怕一個刺激讓兩人做出什麼驚世之舉,那可就倒大霉了!
如此倒是給災星鑽了個空子,她抄起桌子上的燭台和火石,打燃了就到處燒,等幾個大人發現的時候,她已經燒著了半面落地罩了。
唯風眼疾手快將野丫頭拽了過去,災星半點兒沒反抗,反握住她的手,就勢要跑︰「唯風,我們快走,燒死這兩個大壞蛋!」
唯風哭笑不得,還沒等她開口,夫人突然廣袖一揚,災星唯覺一道勁風擦肩而過,那猙獰著往上躥的火舌就此滅火,只苟延殘喘地噴了幾口烏黑的細煙,讓災星瞧得目瞪口呆。
夫人抱著夫夫找把椅子坐下,神情緊張︰「我兒可有事?」
夫夫肉麻地回道︰「娘沒事兒就沒事。」
夫人松口氣,神情轉冷︰「娘替你殺了她!」
災星以為在劫難逃,只恨火放得不夠大。夫夫猥瑣地沖她拋個媚眼,她只以為他故意惡心自己,連理都沒理,沒料到卻听他道︰「不要,娘,不要殺了她。」
不殺她,哦,貓吃耗子之前都會先戲弄一番,災星了然地默想,低頭注視著自己的腳面,這才注意到渾身上下,連腳上的傷痕都被抹了藥,會是誰?是唯風嗎?
「娘,我要留著她慢慢折磨。」
果然,災星抿緊了唇,全身緊張地弓起,準備迎接未知的酷刑。
誰料,夫夫卻令道︰「娘,今天外面的天氣特別好,娘帶兒子去玩兒好嗎?兒子給您抓鳥玩兒。」
災星有些驚訝地瞄向他們,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輕易地放過自己。亦或是,這只是暫時的?沒有回答,她只能盯著夫夫拽著夫人離去的背影,默默不語。
頭頂上突然落下一片柔軟的溫暖,是唯風的手。她說︰「放心吧,只要夫人沒有當場就懲罰你,就沒事了。」
災星眼底盛滿明晃晃的不信。
唯風卻道︰「他們都是被神所遺棄的人。你記住,對待神遺之人,你只要順從就好。這是我們隔世宮的宮規。」
災星懵懵懂懂。
唯風莞爾,卻不再多說,只道︰「好了,你多加休息,過幾天會有人帶你了解隔世宮。」
說完她折回身,望著燒的發黑的落地罩嘆息。
災星以為她會斥責她,或者直接懲罰她,卻只听她輕描淡寫道︰「你這丫頭倒是夠野的,差點兒毀了這間屋子。也罷,所幸也不是太過,你開窗子放會兒風,今夜先歇在這里,明兒個我再遣人來打理。」
見她說著說著就要離開,災星躥上前掫住她的袖子。
唯風納罕,就見災星低著小腦袋,囁嚅著道︰「對不起……還有……謝謝……」
唯風輕輕緩緩地笑開,模了模她的腦袋︰「下次可不能再這樣莽撞了。」
災星愣愣看著她離開,直到兩頁木門最終合二為一,將她的身影完全闔上,心里一片忐忑——奇怪的地方,奇怪的規矩,還有奇怪的人,他們不是那麼那麼地好,但似乎也不是多麼多麼地壞。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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