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女子來得很快。
她穿著艷麗的紅色長裙,單薄輕柔的料子在狂風中劇烈的抖動。她不僅在唱歌,還在不停地旋舞,緞子一樣的黑發凌亂在北風中,將她裹成一個黑色的巨繭。她一直不停地唱,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歌詞不變,調子不變,似乎她就會一直這麼跳啊唱啊直到地老天荒。
可即使如此,她喑啞的嗓音帶著奇異的魅力,令人百听不厭。
災星在最初的呆怔過後,很快回了神。她從誘人的歌聲里逃月兌,警惕地看向來人,瞬間驚白了小臉——雪地上,那女子沒有留下任何腳印!這時她才想起來,女子黑色的長發凌亂紛飛,自始至終,她都沒有看到她的臉,或許,她根本就沒有臉。她也許是個女鬼,如此,她為什麼沒有腳印,為什麼沒有臉,為什麼能在冰原上穿著如此單薄的衣服唱歌跳舞就都有了解釋。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臧小樓。雖然哥哥已經變成了仇人,但好歹他還是個人。然而她驚訝地發現,臧小樓站在那里,神情木然,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女鬼,似是已經被那奇異的歌聲勾走了魂魄。也許她應該上前推他一把,興許就能把的魂魄召喚回來。可是她又遲疑了。他不再是哥哥,他是仇人,他剛剛還要殺死她!
就在她躊躇間,那女鬼已經輕歌曼舞地飄了過來。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廣袖揮舞間,竟是一股非常好聞的香氣。災星杵在那里,眼睜睜看著女鬼一點點逼近,她一動都不敢動,直到她冰涼的肌膚踫上她的,她渾身寒毛直豎。意外的是,竟然她看到了她的臉,那是一張很美很美的殘顏——以鼻梁為線,半張光滑如冰,傾國傾城,半張血肉模糊,讓人驚悚。
女鬼在她身前身後轉著轉著突然腰身半彎,上半身與地面持平,露出來一雙眼楮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嘴里嘆息般輕唱到「當媚景,算密意幽歡,盡成輕負」就戛然而止,之後一動不動。
災星不知所措,樁子一樣杵在那里。
不知過了多久,她見女鬼依舊保持那個姿勢盯著自己,就鬼使神差地從她腰下伸出雙手想托著她一點兒,就「 」地一聲被女鬼重重壓在地上,再看一眼「懷中」女鬼,已經雙目閉合不知是睡是昏。♀
而另一邊,臧小樓「呀」的一聲如夢方醒。
見臧小樓清醒來,災星一個激靈從女鬼身下翻了出來,充滿戒備地看著他,不可否認,她心底深處有點兒遺憾,臧小樓沒能永遠迷失。
臧小樓神色茫然,目光游移在災星和女鬼身上︰「你……她……」顯然他自己對之前的事情也一知半解。
災星見他仿佛要上前,立馬在自己的手腕上又狠狠咬一口,之前被犬牙刺穿的傷口又流出血來,他舉著瘦骨伶仃的手腕,佯裝陰狠地喊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就毒死你!」
臧小樓嘴角一扯,冷笑。仿佛所有的情緒都在方才一宣而淨,他又成了全部落最出色的少年獵人,冷靜,堅定。他說︰「我不會過去,但你也別想逃跑,我就這樣守著你。」他頓了頓,語速突然慢了下來,一字一句地,帶著邪佞的味道︰「你最後不是餓死、凍死就是血液流光而死。」
災星沒有說話,她甚至連表情都沒有動一下。可是她微顫的小腿泄露了她的害怕。他說的是事實,僵持下去,最後死的一定是自己。
她瞥到腳下的女鬼,心中一動,不知道鬼還會不會流血,她也許可以喝掉她的血補充一下/體力。她盯著她潔白如雪的頸項,有些饑渴地抿了抿嘴唇。
雪原上的白天很短暫,夜色不聲不響地到來。
災星貼坐在女鬼身邊,企圖獲得一些溫暖,依舊凍得發抖——女鬼的身體幽冷得如同來自地獄。她又瞥了眼臧小樓,他已經裹上了隨身攜帶的厚毛氈,躲在巨石後面,一口接一口地啃著干糧,看起來又舒服又暖和。可他一點兒也不珍惜,他的目光依舊毫無溫度地地落在她身上,帶著「我等著你死」的涼薄。
即使女鬼有血液,也不過只能解燃眉之急。只要臧小樓守在那里,她就不得不死。唯有殺了他。要不要殺了他?如果殺,該如何殺?他不會讓她近身,更不會像獵犬一樣本能地咬破她的肌膚,吸入她的毒血。她該怎麼辦?她好冷,好餓,好累——她不想死,她不想去見那些死去的人,他們一定在地獄里等著將她四分五裂。
她摩挲著已經再度包扎好的手腕兒,目光轉悠轉悠又轉回女鬼身上︰不管了,先咬一口吧。如同受到蠱惑般,她伏下/身體,向著那處誘人的血脈張開口——
「找到了!找到了!呀,你這小賊要做什麼?!」
災星還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只听到耳畔鈴聲叮鈴,就覺身體一輕,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唯月,你魯莽了,那只是個孩子。」
冰原上突然出現兩個女子,正當妙齡。其中一個裹著黑貂厚襖,戴著黑色貂帽,雙手插在一個毛皮袖筒里,渾身上下只露出一張清澈柔婉的小臉,令人見之就心生好感。另一個,則是駱氈黃裙,頭發編成一股股細小的辮子,上面還掛著許多流蘇裝飾品。她也沒有袖筒,果/露在風雪中的雙手上,布滿了細碎的指鈴,在風雪中叮叮鈴鈴響個不停。
「啊?孩子?那不糟了?」听到貂襖女子的話,之前將災星擊飛的唯月不由神情一變,就向著災星跌出的方向飛身而去。
貂襖女子看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她先是蹲檢查了下夫人的脈搏,見她無甚大礙,才放下心來,踅過身望向臧小樓,柔聲道︰「孩子,你是從哪里來的?怎麼會在這里過夜?」
臧小樓一時沒能說話。之前那黃衣女子輕飄飄的一掌就將災星擊出數丈開外,而後足下輕點又閃身而過,這樣奇妙的本領讓他猶自沉浸在震撼中。
見他發呆,白衣女子也不惱,反而流露出愛憐的神色,這麼小的孩子就流落在外真是可憐。
「風姐,你快來,這孩子要死啦!」听到唯月的驚呼,白衣女子眉頭蹙起,也蓮步輕抬縱身而去。
臧小樓見狀,拔腿就跟了過去。
「風姐,怎麼辦,我把這孩子害死啦……」唯月急得已經快要哭出來。
「別慌別慌,讓我看看。」唯風接過災星的小身體,為她過于單薄瘦削的體重而心驚。把脈過後,她有些奇怪地開口道︰「這孩子身體極差,本就是強弩之末,受你一掌,本該必死無疑。可是她心口處有一股暖流牢牢護住心脈,才留她一息尚存。可這種能力只有那些武功練到返璞歸真的老前輩才會有,怎麼可能出現在一個孩子身上?」
唯月沒有注意唯風話語中的疑竇,而是開心道︰「這麼說,這孩子是不會死了?」
唯風正要點頭,就听一聲怒喝︰「她是災星,她活著只會禍患無窮,你們為什麼要救她?你們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助紂為虐嗎!」
臧小樓雖然年歲尚小,但仇恨讓他氣勢如虹,兩名女子不禁一震。過了好半會兒,唯風才道︰「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兒。」
唯月緩過神來,因為剛剛被一個小孩子給震懾住,不禁有些惱羞成怒︰「就是,你這小子年歲不大,就學那些大人信口開河,羞也不羞?」
「我才不是信口開河!我是親眼所見!是親身經歷!」
「哦?」唯月挑起眉頭︰「那你倒說說,你看見的是什麼?經歷的又是什麼?」
臧小樓咬唇不語。她們不相信他!那種不相信的神色,那種帶著好奇的探究目光,都深深刺痛了他。他覺得她們是在他的傷口上撒鹽,把他的痛不欲生當做了茶余飯後的調劑品,甚至,他覺得她們在侮辱他,她們以她們的自以為是侮辱他的誠實!他又開始瘋狂思念他的親人,他們是唯一會毫無保留相信他的人,而現在他們都不在了,他的生命,他的世界,他所有的所有,似乎都隨之一起傾塌。他情不自禁地瞥向躺在白衣女子懷里的災星。他恨她恨到無以復加,但內心深處的一個小小角落又忍不住需要她,因為他覺得,她是唯一個能夠真真切切理解他悲痛的人。
「哎?你這孩子,不說就不說嘛,嘴唇都快被你咬爛了,快松口!」唯月看著他的模樣,有些心急。
唯風將懷中的女孩子送到唯月的懷里,給了她一個噤聲的眼神,又走到臧小樓身前蹲下,聲音輕柔︰「好孩子,你說吧,我們都听著呢。」
她有一張令人信賴的臉,也有一腔讓人沉浸的好嗓音,讓他有種傾訴的*。正當他想說些什麼的時候,卻猛然想到之前紅衣女子的詭異歌聲,她們是一伙的,這個認知讓他謹慎地閉上了嘴。
他避開女子的目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唯風眉頭一皺,雖然她沒出多少力,但一個孩子能躲過她的音攝之法,也足夠讓人驚詫。
想了想,不再強逼,轉而道︰「孩子,我們要回去了,你要跟著我們一起嗎?」
有那麼一瞬間,臧小樓真想堅決地搖頭,這些人身上擁有著讓他畏懼的可怕力量!然而,他又不可自制地被這些神秘莫測的力量所吸引,再加上生死不明的災星,猶豫在腦海里一閃而過,他就狠狠點下頭。
「好吧,但是你要記住,入我宮中,前塵往事盡皆成空,不能再妄造殺戮了。」
臧小樓瞥了一眼災星,沒吱聲。
唯風注意到他的神色,也不再強逼他,只能先把他帶回宮中,再多加開導了,畢竟,若是任由這孩子流浪在雪原上,就是任由他去死。
嘆口氣,唯風又對唯月道︰「好了,已經耽誤不少時刻了,趕緊把夫人帶回去吧,他們肯定都等著急了。」
「嗯。」唯月應了一聲,她在滿手的指鈴之中拽出一枚,不知她做了什麼,鈴鐺變成一枚哨子,湊在唇邊一吹,發出悠遠清晰的聲響。
臧小樓正在好奇間,感到腳下冰原都在顫抖,直至他發現自己籠罩在一層陰影中,耳畔風聲縈繞之余,還出現了粗重的獸喘之音。
頸畔突然掃過一股熱流,臧小樓深吸口氣,才緩緩轉過身——熱騰騰的鼻息從鐵鑄鼻環穿過,噴了他一臉。兩匹近一人來高的雪原犛牛通體黝黑,身上長毛密布幾近垂地,它們身材健壯,四蹄剛勁,頭上一對犄角線條飽滿,色澤光鮮,瞧來威風凜凜。臧小樓先是驚懼,可很快就被兩只犛牛的颯爽英姿所折服,從驚懼變為驚嘆。
唯月非常滿意犛牛出場的效果,想著總算把這倔強的小鬼頭給鎮住了。她抱著懷里的災星走上前,用腳踢了踢臧小樓,故意壞笑道︰「不過是幾頭牛而已,瞧你那傻樣。」
唯風不滿地輕斥︰「唯月。」
而臧小樓依舊著迷地欣賞著兩只犛牛,壓根就沒反應過來她們說了些什麼。
唯月訕笑一聲,又道︰「趕快回去吧,已經浪費不少時間了,我去把夫人抱過來。」言罷,不等唯風開口,將懷里的災星推給唯風,又風一樣地縱身而去,留下一串清脆悅耳的鈴音。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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