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笙季事 第二十六章 離別

作者 ︰ 暮十六

我和段空青站在病房門外,還沒敲門,門自己開了,一身森女風長裙的陸無瑕推著輪椅出來,見是我們,難得抿嘴笑了那麼一下,乖巧地喊︰「小叔,小姑姑。」

我問她︰「你要去哪兒?陸無雙怎麼沒陪你?」

她微笑︰「姐姐去出版社了,我正打算去樓下透透氣。」又像我們揮揮手,「那我就先下去啦。」

段空青趕緊說︰「乖佷女,你坐輪椅不方便,叔叔送你下去。」

陸無瑕笑著戳破他︰「小叔,不過是家法而已,我和姐姐都挨過,你就認命罷。」

段空青頹然,表情十分戚戚然,真是我見猶憐。陸無瑕自然抿唇微笑,巧聲說︰「好罷,晚受一刻是一刻,那就麻煩小叔陪我下去走走?」段空青立刻過去幫她推輪椅,一邊回頭對我說︰「你先進去挨打,估計輪到我的時候外婆就沒什麼力氣了。」

我看著他推著遠去的背影,難以置信︰「你還有沒有一點兄妹之情!」

他頭也不回地進了電梯︰「反正我也沒給你錢,肯定是沒有的。」

我︰「……」

看看,一個小時前還說我是他的好妹妹,話猶在耳,已是物是人非啊!什麼兄妹之情,都是騙人的!剛才那一腳怎麼沒踩得他余生不舉,我這樣惡狠狠地想,深吸一口氣進了病房,但我還沒走進臥室,忽然听見里面傳來耳熟的聲音︰「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我曾經听過許多人念誦心經,但這樣儒雅清冷的嗓音,像是寂靜的曠野里微風拂過瞬間的從容,卻還是第一次。

我愣了那麼一下,才推開門。

有人倚在窗前,背影宛若玉山將傾,他手里並沒有拿什麼經書,只是很平靜地在給病床上的老人隨口念著佛經。而躺在病床上頭發花白的老人,也就是我的女乃女乃鄭湄女士,雙眼微闔,不住點頭。

我繼續僵在門口,說︰「季清讓,你怎麼來了?」

他回過頭來,見是我,清俊容顏一如往昔,並沒有什麼多余的表情,只是十分自然地說︰「來了?過來坐。♀」

我「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問躺在病床上的女乃女乃︰「女乃女乃,沒打擾你們罷?」

我女乃女乃睜開眼楮,沖我擺擺手,說︰「長笙,你怎麼沒有告訴我既明今天會來拜訪?」

我心想我也不知道啊,只能看了季清讓一眼,回身對我女乃女乃說︰「女乃女乃,您覺得今天可還好?」

她怏怏地說︰「還不是老樣子?」對我說,「那邊有些書,你先隨意看看。」

季清讓旁邊是一張單人沙發,茶幾上多了一盆小小的盆栽,旁邊果然擺著幾本法文書籍,我心想這是我女乃女乃平時消遣的時候讀的,但我哪里讀得懂,只好翻了翻,找出一本半舊的《淮海居士長短句》,嗯,是中文,我看得懂,于是我隨意翻了翻,邊豎起耳朵听他們在那里講著深奧佛理。

我听見我女乃女乃狀似無意地問季清讓︰「你小小年紀,居然信佛?」又沉吟,「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

我想完了,我只告訴過季清讓我女乃女乃是位性情古怪的老人家,卻忘了告訴他我女乃女乃本質上是位哲學家。正想著季清讓該如何回答,他已淡然開口︰「j□j,空即是色,世間萬法皆由因果,隨性隨緣,離諸問答,是為不二法門。」

我眨了眨眼,望著他,這位居然也是位哲學家?!

但我女乃女乃忽然微笑起來,睜開眼楮望著他︰「其實你雖是這麼說,心底是不信的對不對?」

季清讓說︰「晚輩是不信,但偶爾會想,若這世間萬法果真皆由因果,那麼晚輩很好奇。」他說到忽然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知所以地回望他,但他又從容回過頭去,繼續對我女乃女乃說,「若這樣算是因,那麼果會是什麼樣的果。」

我女乃女乃笑了一聲︰「你不怕到頭來只是業障?」

季清讓平靜說︰「不怕。」

我女乃女乃饒有興趣地︰「哦?」

他解釋說︰「雖說這世間一切,迷的是當局者,清的是旁觀者,但晚輩若不認為這是業障,反而是緣分,若是晚輩甘願沉迷,那麼縱是三世諸佛,又能奈我何?報應嗎?我不信報應,若真的有報應,那麼那些罪孽深重的人現在就不該還活在這世上,包括晚輩自己。」

我女乃女乃良久後才感嘆︰「果然是他教出來孫子,真是像他啊。」一雙銳利的眼楮落在他身上,「既明,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倒是個好字啊。」突然話鋒一轉,「既然取了這麼一個好字,為人處世不該也如此字嗎?」

我握著書的手驀然一抖,難道是剛剛季清讓說不信報應,惹怒了她老人家?便有些替他擔心起來。

午後的陽光從窗外透進來,季清讓站著沒有作聲,屋內一時有些安靜。

她繼續說︰「你的心思,他的心思,你們整個季家上下的心思,莫以為我不懂,我由著你們,卻不代表會由著你們胡來。」

季清讓恭敬地答︰「晚輩不敢。」

女乃女乃笑起來︰「你不敢,不代表你們整個季家不敢,你回去告訴他,半生之約,早不作數,他非要執迷不悟,我們家卻決不會陪你們胡鬧。」

季清讓低頭說︰「婚姻之約,晚輩絕不敢胡鬧。」

我女乃女乃反問︰「是嗎?」便沉吟許久,忽然朝我們揮手,「既然如此,我也乏了,你們走罷。」

直到和季清讓前後走出住院樓,我還處在不明就里的狀態,我挨家法的事情呢,就這麼算了嗎?待會段空青進去,發現女乃女乃根本沒有打我,不知他會不會氣死,一想到這里,我便忍不住竊喜。但望著身前忽然停步的季清讓,我還是疑惑問︰「你怎麼會來探望我女乃女乃?」又抱怨,「也不提前告訴我一聲。」

按理說這是他第一次正式拜訪我女乃女乃,就算不告訴我一聲,也會告訴我家里一聲,至少得提前一個星期預約罷?怎麼我一點消息都沒有收到。

醫院樓下的草坪有不少病人在散步,周圍柳樹低垂,陽光正好,投得地上一片光影斑駁,兩旁二月蘭一直盛放到路的盡頭。他難得伸手揉了揉眉心,似很疲憊,轉過頭來對我笑著搖頭說︰「你家老太太的確……」

我想起來那下落不明的家法還心有余悸,說︰「我都告訴你了,我女乃女乃真的是很可怕的一個人。」身後有病人推著輪椅經過,他拉著我退到路邊,「我小時候練字,顏體,我女乃女乃就在旁邊看著,寫得不好就挨戒尺,一天下來我的手都腫了。」

季清讓與我沿著草坪間的小路往前走,聞言沉吟片刻︰「怪不得你現在的字還算可以。」

我瞪著他︰「你這關注點是不是不對啊?」

他語氣淡然地︰「哪里不對嗎?」走到一處休息的長椅邊上,他突然說,「等我一下。」

過了一會他拿著兩瓶鹽汽水過來,將其中一瓶擰開遞給我,在我身邊坐下來,又將自己那瓶打開,仰頭喝了一口。我望著他線條柔和的側臉,忍不住問︰「你還沒告訴我,你今天和我女乃女乃說了些什麼呢。」

他答非所問地說︰「你女乃女乃並不同意我們的婚約。」

我點頭︰「是啊,本來她老人家就不同意,要不是看在董其昌的畫上,我也不會同意的。」

他微微側過頭來看我,眼底又笑意一閃而過︰「為了一幅畫,你還自豪了,嗯?」

我奇道︰「關我什麼事,是你非要送我的。」眨了眨眼,到底換了個說法,「算了,要不是看在你爺爺離家出走的份上,我也不會同意的。」

他托腮,睨了我一眼,笑嘆。又說︰「我要去一趟英國,這次要去得久一點,兩個月才能回來。」

我愣了三秒,才問︰「所以呢?」

他有些意外地說︰「我以為你會問我出國干嘛的。」

我莫名其妙地︰「難道你不是為了生意上的事情,還是為了去打劫大英博物館?」用手肘踫了踫他,「你要是真的打算去打劫大英博物館,記得多撈幾件咱們的國寶回來。」

他手肘放在大腿上,一手撐著額頭,無奈地搖了搖頭︰「好罷,你猜得不錯。」又說,「那你不打算再對我說點什麼?」

我想了想,真摯地對他︰「一路順風。」

他似被我的回答噎住,默了一默後站起來,忽然將鹽汽水瓶子輕輕擱在我頭頂,俯來平視我說︰「畢業快樂。」

我懷疑自己听錯了︰「什麼?」

他反問︰「難道你不是在我回來之前就畢業了嗎?」又含笑,「記住了,我的秘書室可從來沒有姓姚的人。」

我怔住,半晌才問︰「你什麼意思?」從來沒有姓姚的人,那那天打電話給我姚助理究竟是誰?目的又是什麼?

但他只是揉了揉我頭發︰「這些不重要。」又說,「你照顧好自己,我大哥那里,記得能避則避。」

想起來之前段空青對我說過的那些話,這樣復雜的季家……我忽然明白了什麼,但又不敢十分確定,只能點頭︰「知道了。」

他點點頭,轉身朝住院部大門走去。看著他淡然離去的背影,我心底忽然生出些不舍,這個人,真的是要離開我兩個月嗎?下意識地站起來,喊他︰「季清讓。」

他轉過來,漫天柳絮飛舞在他身邊,風揚起他的衣角,像是老電影中的一幕,周圍人聲喧嘩,我們隔著半人高的二月蘭遙遙對視。他靜靜看著我︰「嗯?」

我一本正經地問他︰「你出國這麼久,那你在x校的選修課怎麼辦?」

他︰「……」

很久很久以後,當我坐在段空青的事務所里,和他商討法律上所有必須注意的細節時,我同他講述我所能記得的有關季清讓的一切。他好奇地問我,小十一,你那時究竟想說的是什麼?

我想了很久,那是我剛剛察覺自己喜歡季清讓的時候,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是那樣奇妙,很多時候心底的情緒無法明說,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樣的傻氣舉動。那時我們太年輕,喜歡一個人卻不知該如何去喜歡,雖然遺憾,但歲月已不可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重新回到那陽光明媚、柳絮紛飛的場景里,溫柔含笑地對他說︰

可以稱得上是我最美的年紀的,只有這麼短暫的時間,在這期間,請不要離開我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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