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笙季事 第四十三章 畫扇

作者 ︰ 暮十六

我回到家,直奔二樓自己的臥室,將身上的小禮服月兌下來,換成日常的衣服,又在保險箱里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抱著下樓的時候我媽出現在客廳里。

她攔住了我︰「你要去哪里?」

我答︰「去醫院。」

她冷聲問︰「為什麼?」

我說︰「今天出了這樣的事,季家老爺子指不定就氣死了,總得去安慰安慰。」

她猛地拔高音量︰「季連越氣死算了!今天季清讓缺席訂婚宴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將他爺爺氣死?」又命令我,「你不許去,都這樣了我們還要考慮他家老爺子?咱們可沒這大度!」

我語氣輕松地對她︰「媽,你說過,結了婚還能離婚呢,今天這事算個多大的事啊。」又說,「我不過是正好有許多問題想問季老,要是去了醫院他沒醒,我就還回來。」

我媽默了一會才問我︰「長笙,你還記得你外婆嗎?」

我點頭,雖然外婆去世得早,但我記得她。

她回憶說︰「你外婆小時候是個童養媳,丈夫又家暴,一喝酒就打她,將她一只眼楮打瞎了,所以她才選擇離婚,後來嫁給了你外公。長笙,你外公去世的時候,媽媽才五歲,是你外婆辛苦將我和你舅舅拉扯長大。媽媽在這世上最佩服的就是你外婆,雖然她甚至大字不識一個。」拉住我的手,長嘆一口氣,「長笙,你還年輕,要明白這世間沒什麼過不去的坎。」

我伸手抱了抱她,笑著說︰「媽媽,我果然還是你親生的。」

——這就是我這樣氣憤的原因,我還有家人。既然有家,那麼我所有的悲歡喜樂,終有家人同我分享,我所有的過錯榮耀,也將由家人陪我承擔。我的父母將我辛苦養大,我卻害得他們二老顏面掃地,淪落為眾人的笑柄。

我何德何能,自己面臨的傷害,卻要父母陪我一起遭受。

季家的司機將我送到醫院,下車前我掏出化妝鏡看了看,嗯,眼妝有些花,我又花了些時間將眼妝補好,確定妝容沒什麼大礙後才下車。

**病房在十七樓,醫院走廊里彌漫著熟悉的消毒藥水的味道,我在走過去的時候剛好看到季清讓從盡頭的病房里走出來,額頭上有觸目驚心的血跡順著臉龐滑落,分明是那樣狼狽的一幕,可他清秀俊逸的臉龐竟意外透出些許妖冶。♀

他身上還穿著西裝禮服,看上去很莊重的模樣。我開始相信,要不是發生了江昔的事情,他還是真願意來和我訂婚的。

他看到我的第一反應是皺眉,然後站在原地靜靜地望著我,而我目不斜視,腳下十二公分的細高跟敲著地面上瓷磚。在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我停了一下,婉聲問他︰「季先生,江昔江小姐在這間病房,你爺爺在那間病房,你怎麼不再努力一點,索性將令尊令堂全氣進醫院,這樣保不齊還能湊一桌麻將。」

說完我覺得這笑話還真好笑,于是扯著嘴笑了那麼一下。對于我的刻意譏嘲,他深邃的眼底有痛苦的神色劃過,卻終究抿著唇沒有說話。于是我越過他,朝盡頭的病房走過去,他突然在我身後說︰「你別去。」聲音有些發緊,竟似在擔憂我。

我沒有回頭︰「季先生,別忘了五年前你創辦致宛科技的時候,是誰在你背後撐腰,得罪你的爺爺,你沒有半分好處。」頓了頓,「我現在肯出面,你該心存感激。」

那天在室內游泳池,季清照提醒我說,季清讓終有一天羽翼將豐,可如今他的羽翼到底不算怎麼豐滿。蔣宜想必也心知肚明,所以才會那樣哀求我,讓我在季老面前替她兒子求情。

說起來,我不過是他們被逼無奈的選擇,結果季家對我也真是物盡其用。

季老的病房門前站著一個年輕人,面容是繼承了季家基因里的優秀,只是神色冷淡無溫,眸光暗藏鋒芒,他朝我頷首,聲音自蘊倨傲︰「微生小姐。」

我認出他是季連越的另一個孫子季清徽,說起來,到底是從政的,氣場就是和常人不一樣。我很客氣地問他︰「爺爺醒了嗎?」

他冷聲說︰「在下奉勸微生小姐一句,最好不要進去。」

雖說是建議,其實已是命令,我將懷里一直抱著的藏藍色纏枝牡丹暗紋錦盒遞過去,篤定地說︰「我有很重要的話想和季老談一談,請將這個交給他,他一定會見我的。」

果然片刻後,**病房的門被推開,我走進去,看見躺在床上剛剛醒來的季老。♀說起來他也是幸運,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居然沒有氣得腦溢血,只是短暫暈厥,如今看上去精氣神倒還很不錯。

他半躺在病床上,猶在喘息,像是氣狠了。錦盒打開著放在床頭,布滿皺紋的手里緊握著一把團扇,絹面發黃,但工筆繪出的並蒂蓮栩栩如生。那是我九歲時翻箱倒櫃找出來的一把扇子,因為它我走上了文物保護這條路,也因為它背後的故事,成了我和季清讓之間的緣起,所以今天,我將它拿來,作為一切的結束。

有始有終,多麼好的一個詞。所有的愛恨,無論是祖輩的,還是我們這一輩的,這些紛繁錯亂的故事,都該有一個了結。

季老反復打量那把團扇,甚至不敢用力觸踫,指尖摩挲過扇面,停在「蓋同婉心」那四個字上。他面色復雜,忽然抬頭問我︰「你都知道了?」又沉吟,「你今天拿這個來找我,可是氣狠了?放心,今日你受了委屈,我自會給你主持公道。」說這句話的時候,他表情雖不凌厲,但氣勢十足,怨不得季家上下都怕他。

地上有一堆沾血的瓷片,看起來像是本該放在床頭的花瓶,真不知道季清讓和他談了些什麼,讓他這樣大發雷霆。我站在原地搖頭︰「爺爺,今天晚輩來找您,是為了一些旁的事,還希望您能同我好好談一談。」

他有些詫異,但還是應允。

我拉了把椅子坐下來,開門見山地︰「那,爺爺,晚輩就先說了。」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在心底組織了一會措辭,「那晚輩就先和您談談我的爺爺微生禮罷,您應該也清楚,他算不得一個好人是不是?」

說到這里我笑了一聲︰「畢竟我外公的嫂子還和他有一腿啊,我的堂姨段燕歡,其實是我的姑姑,這事挺可笑的是不是?真不知我外公的哥哥這頂綠帽子戴了一輩子,好不好受。」

不等他說話,我繼續說︰「您別這樣看我,我知道這是家丑,講究家丑不可外揚。但晚輩覺著呢,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個人既然有家,做事之前就該好好考慮考慮後果,否則就是拉著全家人的顏面一起掃地是不是?」

季老說︰「崇文仙逝多年,你不該妄議先人。」

我嘆了口氣︰「我知道,但我爺爺真的不是一個好人,這輩子就毀在風流兩字上,可當初他之所以被下放,也是因為我女乃女乃的出身,那段時間,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的例子太多,他本可以放棄我女乃女乃的是不是?只要他放棄了,他就依然可以繼續高升,最後。」我指著他,「甚至是坐到您這樣的位置上來,所以你們倆個,也算是彼此彼此。」

季老一雙眼楮放在我身上︰「丫頭,你來找我,究竟是想說什麼?」

我沒有回答,不動聲色地換了個話題︰「季爺爺,說起來咱們兩家關系真是親厚,您的岳父陸嘉栩有個弟弟叫陸嘉杋,他的女兒陸玖招了我的大伯微生子衿作為上門女婿,話說回來,陸嘉杋明明還有個兒子陸,算起來也是陸嘉栩的佷子,怎麼偏偏元順堂就成了今天的季氏生物呢?」

說到這里,我笑了笑,語氣淡然地︰「我女乃女乃鄭湄的娘家鄭氏也曾富甲一方,至于鄭家到頭來為什麼家破人亡,爺爺,您願意不吝賜教嗎?」

他怔住,手里的扇子無聲無息地掉在地上。

我說︰「你們是青梅竹馬,你害得她家破人亡,差點死在異國他鄉,又背棄婚約,另娶佳人。季連越,我很想問一問你,你這半世情深,究竟是做給誰看的?」

他沒有說話,但是似乎雙手在顫抖。

我冷笑著︰「這麼多年來,你對夫人陸冷淡到了極點,書房里掛著我女乃女乃寫的字,床頭擱著我女乃女乃舊時的照片,季清讓創建公司,你甚至寫下致宛作為公司名。季盍志,鄭婉婉,你認定是此生坎坷,光陰吝嗇,你們才擦肩而過,所以你非要我們孫子輩的人去續你沒能完成的緣分。」

說到這里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語氣平靜︰「可這一切,不過是你的自欺欺人,你們沒能在一起根本不是身不由己,是你,是你季連越,是你貪慕虛榮,是你想高攀陸家,是你渴望得到當時的元順堂。所以你昧著良心害死了鄭家滿門,所以你將昔日誓約忘在了腦後,而你這些年的所謂情深,所謂念念不忘,不過是你的虛偽,不過是你的惺惺作態!」

這世上從沒有所謂的情深緣淺,之所以緣淺,還是因為情不夠深。這些,就是亂世烽火里所謂的身不由己,真相如此不堪,又叫人情何以堪!

他嘴唇翕動,似要辯解,我覺得厭倦,說︰「你想解釋什麼?解釋這一切和你沒有關系?季連越,不要說笑了,你若是老老實實地承認,我還佩服你一些!」

他沉默半晌,最後一閉眼,整個人無力地靠在枕頭上,頹唐地問︰「這一切,她告訴你的?」

這句話讓我覺得有些傷心,我搖頭︰「你還是不了解她,她什麼都沒說,從頭至尾,她只說你們曾有過婚約,而你不曾娶她罷了。」

但有些事情,其實不用說出來,那麼多線索擺在我面前,想想也就明白了。我對人對事,都保持著一種無關緊要的態度,冷眼看著,甚少將它們聯系起來,但真聯系起來,也不過是幾句話的功夫。

他依然沒有睜眼,語氣悵然地問︰「她恨我?」

我說︰「爺爺,有一句話,她托我帶給您。不知道您想不想听一听。」

他立刻睜眼,用一雙渾濁的眼楮靜靜地望著我。

我站起來,斂衽施禮,盡可能語氣平靜地︰「她說,各自春風慰寂寥,從此山水不相逢。」

——往昔種種皆如過眼煙雲,她甚至不願意恨你。

那晚在書房,我接過裝著畫扇的錦盒,它是那樣地輕,握在手里卻仿佛有不能承受之重,我望著女乃女乃的眼楮,有些艱難地問︰「您為什麼不恨呢?」

她反問︰「我已是垂暮老矣,膝下兒孫滿堂,晚年安樂。自己都不知自己還有幾年的命,往昔種種,究竟還有什麼放不下?」

生死面前,愛與恨,終究不值一提。

窗外風聲嗚咽,夏日里的雷雨來得迅疾而猛烈,雨水狠狠地敲打著西窗玻璃。這間病房,像大海中的一葉扁舟,任風雨中飄搖,卻也走到了盡頭。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照亮季老的臉,那是一張將死之人的臉,他坐在病床上,眼角終于有淚,而我站在原地,冷眼瞧著耄耋之年的老人在我面前從低聲啜泣,到嚎啕大哭,無助地像個孩子。

哭,你起碼還能哭,而我連哭都哭不出來。

那是我和季老的第二次單獨見面,也是最後一次見面,在那之後不過短短一年,他就因心髒病突發搶救無效而辭世。我當然沒有出席葬禮,收到消息的時候也是雨天,那時我在學著插花,不過念了兩句往生咒,就此忘于腦後。

我在臨走前說︰「我和既明的婚約,希望您能就此作罷。其實您不必怪他,畢竟,」我笑了一下,「這不是季家的傳統嗎?」

背棄誓言,背棄婚約。

「我本以為你們不會重蹈覆轍。」他在我身後嘆息,「或許,你和既明,這真的是命。」

我打開門,冷淡地︰「爺爺,從今天起,我不信天,也不信命。這世上根本沒什麼身不由己,做了決定就是做了決定,何必再推月兌到命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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