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必須承認,我沒有看到那件事的結局;因為天晚了,回家太晚會有麻煩。♀特麼對于+我只有一句話,更新速度領先其他站n倍,廣告少但我的確關心著這件事的進展,幾乎失眠。這件事的結局是別人告訴我的︰最後,那個咬人的學生把耳朵吐了出來,並且被人逮住了。不知你會怎麼看,反正當時我覺得如釋重負︰不管怎麼說,人性尚存。同類不會相食,也不會把別人的一部分吞下去。當然,這件事可能會說明一些別的東西︰比方說,咬掉的耳朵塊太大,咬人的學生嗓子眼太細,但這些可能性我都不願意考慮。我說到這件事,是想說明我自己曾在沉默中學到了一點東西。你可以說,這些東西還不夠;但這些東西是好的,雖然學到它的方式不值得推廣。
我把一個咬人的大學生稱為人性的教師,肯定要把一些人氣得發狂。但我有自己的道理︰一個脾氣暴躁、動輒使用牙齒的人,尚且不肯吞下別人的**,這一課看起來更有力量。再說,在「文化革命」的那一階段里,人也不可能學到更好的東西了。
有一段時間常听到年長的人說我們這一代人不好,是「文革」中的紅衛兵,品格低劣。考慮到紅衛兵也不是孤兒院里的孩子,他們都是學校教育出來的,對于這種低劣品行,學校和家庭教育應該負一定的責任。除此之外,對我們的品行,大家也過慮了。這是因為,世界不光有陽的一面,還有陰的一面。後來我們這些人就去插隊。在插隊時,同學們之間表現得相當友愛,最起碼這是可圈可點的。我的親身經歷就可證明︰有一次農忙時期我生了重病,鬧得實在熬不過去了,當時沒人來管我,只有一個同樣在生病的同學,半攙半拖,送我涉過了南宛河,到了醫院。那條河雖然不深,但當時足有五公里寬,因為它已經泛濫得連岸都找不著了。假如別人生了病,我也會這樣送他。因為有這些表現,我以為我們並不壞,不必青春無悔,留在農村不回來;也不必听從某種暗示而集體自殺,給現在的年輕人空出位子來。而我們的人品的一切可取之處,都該感謝沉默的教誨。
四
有一件事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們可以在沉默和話語兩種文化中選擇。我個人經歷過很多選擇的機會,比方說,插隊的時候,有些插友就選擇了說點什麼,到「積代會」上去「講用」,然後就會有些好處。有些話年輕的朋友不熟悉,我只能簡單地解釋道︰積代會是「活學活用**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講用是指講自己活學活用**著作的心得體會。參加了積代會,就是積極分子。而積極分子是個好意思。另一種機會是當學生時,假如在會上積極發言,再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就可能當學生干部,學生干部又是個好意思。這些機會我都自願地放棄了。選擇了說話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願放棄的,他們會認為,我不會說話或者不夠檔次,不配說話。因為話語即權力,權力又是個好意思,所以的確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進話語的圈子,甚至在爭奪「話語權」。我說我是自願放棄的,有人會不信——好在還有不少人會相信。主要的原因是進了那個圈子就要說那種話,甚至要以那種話來思索,我覺得不夠有意思。據我所知,那個圈子里常常犯著貧乏癥。
二十多年前,我在雲南當知青。除了穿著比較干淨、皮膚比較白之外,當地人怎麼看待我們,是個很費猜的問題。我覺得,他們以為我們都是台面上的人,必須用台面上的語言和我們交談——最起碼在我們剛去時,他們是這樣想的。這當然是一個誤會,但並不討厭。還有個討厭的誤會是︰他們以為我們很有錢,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們要高價,以致我們買點東西,總要比當地人多花一兩倍的錢。後來我們就用一種獨特的方法買東西︰不還價,甩下一沓毛票讓你慢慢數,同時把貨物抱走。等你數清了毛票,連人帶貨都找不到了。起初我們給的是公道價,後來有人就越給越少,甚至在毛票里雜有些分票。假如我說自己潔身自好,沒干過這種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我決定不爭辯。終于有一天,有個學生在這樣買東西時被老鄉扯住了——但這個人決不是我。那位老鄉決定要說該同學一頓,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說出︰哇!不行啦!思想啦!斗私批修啦!後來我們回家去,為該老鄉的話語笑得打滾。可想而知,在今天,那老鄉就會說︰哇!不行啦!「五講」啦!「四美」啦!「三熱愛」啦!同樣也會使我們笑得要死。♀從當時的情形和該老鄉的情緒來看,他想說的只是一句很簡單的話,那一句話的頭一個字發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我舉這個例子,絕不是討了便宜又要賣乖,只是想說明一下話語的貧乏。用它來說話都相當困難,更不要說用它來思想了。話語圈子里的朋友會說,我舉了一個很惡劣的例子——我記住這種事,只是為了丑化生活;但我自己覺得不是的。
我在沉默中過了很多年︰插隊,當工人,當大學生,後來有在大學里任過教。當教師的人保持沉默似不可能,但我教的是技術性的課程,在講台上只講技術性的話,下了課我就走人。照我看,不管干什麼都可以保持沉默。當然,我還有一個終生愛好,就是寫小說。但是寫好了不拿去發表,同樣也保持了沉默。至于沉默的理由,很是簡單。那就是信不過話語圈。從我短短的人生經歷來看,它是一座聲名狼藉的瘋人院。當時我懷疑的不僅是說過畝產三十萬斤糧、炸過精神原子彈的那個話語圈,而是一切話語圈子。假如在今天能證明我當時犯了一個以偏概全的錯誤,我會感到無限的幸福。
五
我說自己多年以來保持了沉默,你可能會不信;這說明你是個過來人。你不信我從未在會議上「表過態」,也沒寫過批判稿。這種懷疑是對的︰因為我既不能證明自己是啞巴,也不能證明自己不會寫字,所以這兩件事我都是干過的。但是照我的標準,那不叫說話,而是上著一種話語的捐稅。我們听說,在過去的年代里,連一些偉大的人物都「講過一些違心的話」,這說明征稅面非常的寬。因為有征話語捐的事,不管我們講過什麼,都可以不必自責︰話是上面讓說的嘛。但假如一切話語都是征來的捐稅,事情就不很妙。拿這些東西可以干什麼?它是話,不是錢,既不能用來修水壩,也不能拿來修電站;只能擱在那里臭掉,供後人恥笑。當然,拿征募來的話語干什麼,不是我該考慮的事;也許它還有別的用處我沒有想到。我要說的是︰征收話語捐的事是古已有之。說話的人往往有種輸捐納稅的意識,融化在血液里,落實在口頭上。在這方面有個例子,是古典名著《紅樓夢》。在那本書里,有兩個姑娘在大觀園里聯句,聯著聯著,冒出了頌聖的詞句。這件事讓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兩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躲在後花園里,半夜三更作幾句詩,都忘不了頌聖,這叫什麼事?仔細推敲起來,毛病當然出在寫書人的身上,是他有這種毛病。這種毛病就是︰在使用話語時總想交稅的強迫癥。
我認為,可以在話語的世界里分出兩極。一極是聖賢的話語,這些話是自願的捐獻。另一極是沉默者的話語,這些話是強征來的稅金。在這兩極之間的話,全都曖昧難明︰既是捐獻,又是稅金。在那些說話的人心里都有一個稅吏。中國的讀書人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就是交納稅金,做一個好的納稅人——這是難听的說法。好听的說法就是以天下為己任。
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也不喜歡寫稿子。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了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了童貞。這就意味著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不再屬于沉默的大多數了。我還不至為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開口說話並不意味著恢復了交納稅金的責任感,假設我真是這麼想,大家就會見到一個最大的廢話簍子。我有的是另一種責任感。
幾年前,我參加了一些社會學研究,因此接觸了一些「弱勢群體」,其中最特別的就是同性戀者。做過了這些研究之後,我忽然猛省到︰所謂弱勢群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為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在中國,人們以為同性戀者不存在。在外國,人們知道同性戀者存在,但不知他們是誰。有兩位人類學家給同性戀者寫了一本書,題目就叫做《wordisout》。然後我又猛省到自己也屬于古往今來最大的一個弱勢群體,就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人保持沉默的原因多種多樣,有些人沒能力,或者沒有機會說話;還有人有些隱情不便說話;還有一些人,因為種種原因,對于話語的世界有某種厭惡之情。我就屬于這最後一種。作為最後這種人,也有義務談談自己的所見所聞。
六
我現在寫的東西大體屬于文學的範疇。所謂文學,在我看來就是︰先把文章寫好看了再說,別的就管他媽的。除了文學,我想不到有什麼地方可以接受我這些古怪想法。賴在文學上,可以給自己在圈子中找到一個立腳點。有這樣一個立腳點,就可以攻擊這個圈子,攻擊整個陽的世界。
幾年前,我在美國讀書。有個洋鬼子這樣問我們︰你們中國那個陰陽學說,怎麼一切好的東西都屬陽,一點不給陰剩下?當然,她這樣發問,是因為她正是一個五體不全之陰人。但是這話也有些道理。話語權屬于陽的一方,它當然不會說陰的一方任何好話。就是夫子也未能免俗,他把婦女和小人攻擊了一通。這句話幾千年來總被人引用,但我就沒听到受攻擊一方有任何回應。人們只是小心提防著不要做小人,至于怎樣不做婦人,這問題一直沒有解決。就是到了現代,女變男的變性手術也是一個難題,而且也不宜推廣——這世界上假男人太多,真男人就會找不到老婆。簡言之,話語圈里總是在說些不會遇到反駁的話。往好听里說,這叫做自說自話;往難听里說,就讓人想起了一個形容缺德行為的順口溜︰打聾子罵啞巴扒絕戶墳。仔細考較起來,恐怕聾子、啞巴、絕戶都屬陰的一類,所以遇到種種不幸也是活該——筆者的國學不夠精深,不知這樣理解對不對。但我知道一個確定無疑的事實︰任何人說話都會有毛病,聖賢說話也有毛病,這種毛病還相當嚴重。假如一般人犯了這種病,就會被說成精神分裂癥。在現實生活里,我們就是這樣看待自說自話的人。
如今我也擠進了話語圈子。這只能說明一件事︰這個圈子已經分崩離析。基于這種不幸的現實,可以听到各種要求振奮的話語︰讓我們來重建中國的精神結構,等等。作為從另一個圈子里來的人,我對新圈子里的朋友有個建議︰讓我們來檢查一下自己,看看傻不傻,瘋不瘋?有各種各樣的鏡子可供檢查自己之用︰中國的傳統是一面鏡子,外國文化是另一面鏡子。還有一面更大的鏡子,就在我們身邊,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數。這些議論當然是有感而發的。幾年前,我剛剛走出沉默,寫了一本書,送給長者看。他不喜歡這本書,認為書不能這樣來寫。照他看來,寫書應該能教育人民,提升人的靈魂。這真是金玉良言。但是在這世界上的一切人之中,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個,就是我自己。這話很卑鄙,很自私,也很誠實。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第4期《東方》雜志(雙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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