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散文精選 二十章

作者 ︰ 王小波

第三十一章肚子里的戰爭1

我年輕時,有一回得了病,住進了醫院。♀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當時醫院里沒有大夫,都是工農兵出身的衛生員——真正的大夫全都下到各隊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話雖如此說,穿著白大褂的,不叫他大夫又能叫什麼呢。我入院第一天,大夫來查房,看過我的化驗單,又拿听診器把我上下听了一遍,最後還是開口來問︰你得了什麼病。原來那張化驗單他沒看懂。其實不用化驗單也能看出我的病來︰我渾身上下像隔夜的茶水一樣的顏色,正在鬧黃疸。我告訴他,據我自己的估計,大概是得了肝炎。這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當時還沒听說有乙肝,更沒有听說丙肝丁肝和戊肝,只有一種傳染性肝炎。據說這一種肝炎中國原來也沒有,還是三年困難時吃伊拉克蜜棗吃出來的——叫做蜜棗,其實是椰棗。我雖沒吃椰棗,也得了這種病。大夫問我該怎麼辦,我說你給我點維生素吧——我的病就是這麼治的。說句實在話,住院對我的病情毫無幫助。但我自己覺得還是住在醫院里好些,住在隊里會傳染別人。

在醫院里沒有別的消遣,只有看大夫們給人開刀。這一刀總是開向闌尾——應該說他們心里還有點數,知道別的手術做不了。我說看開刀可不是瞎說的,當地經常沒有電,有電時電壓也極不穩,手術室是四面全是玻璃窗的房子,下午兩點鐘陽光最好,就是那時動手術——全院的病人都在外面看著,互相打賭說幾個小時找到闌尾。後來我和學醫的朋友說起此事,他們都不信,說闌尾手術還能動幾個鐘頭?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看到的幾個手術沒有一次在一小時之內找著闌尾的。做手術的都說,人的盲腸太難找——他們中間有好幾位是部隊騾馬衛生員出身,參加過給軍馬的手術,馬的盲腸就很大,騾子的盲腸也不小,哪個的盲腸都比人的大,就是把人個子小考慮在內之後,他的盲腸還是太小。閑著沒事聊天時,我對他們說︰你們對人的下水不熟悉,就別給人開刀了。♀你猜他們怎麼說?「越是不熟就越是要動——在戰爭中學習戰爭!」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知道,這後半句是**語錄。人的腸子和戰爭不是一碼事,但這話就沒人說了。我覺得有件事情最可惡︰每次手術他們都讓個生手來做,以便大家都有機會學習戰爭,所以闌尾總是找不著。刀口開在什麼部位,開多大也完全憑個人的興趣。但我必須說他們一句好話︰雖然有些刀口偏左,有些刀口偏右,還有一些開在中央,但所有的刀口都開在了肚子上,這實屬難能可貴。

我在醫院里遇上一個哥們,他犯了闌尾炎,大夫動員他開刀。我勸他千萬別開刀——萬一非開不可,就要求讓我給他開。雖然我也沒學過醫,但修好過一個鬧鐘,還修好了隊里一台手搖電話機。就憑這兩樣,怎麼也比醫院里這些大夫強。但他還是讓別人給開了,主要是因為別人要在戰爭里學習戰爭,怎麼能不答應。也是他倒霉,打開肚子以後,找了三個小時也沒找到闌尾,急得主刀大夫把他的腸子都拿了出來,上下一通緊倒。小時候我家附近有家小飯鋪,賣炒肝、燴腸,清晨時分廚師在門外洗豬大腸,就是這麼一種景象。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別人也動手來找,就有點七手八腳。我的哥們被人找得不耐煩,撩開了中間的白布簾子,也去幫著找。最後終于在太陽下山以前找到,把它割下來,天也就黑了,要是再遲一步,天黑了看不見,就得開著膛晾一宿。原來我最愛吃豬大腸;自從看過這個手術,再也不想吃了。

時隔近三十年,忽然間我想起了住院看別人手術的事,主要是有感于當時的人渾渾噩噩,簡直是在發瘋。誰知道呢,也許再過三十年,再看今天的人和事,也會發現有些人也是在發瘋。如此看來,我們的理性每隔三十年就有一次質的飛躍——但我懷疑這麼理解是不對的。理性可以這樣飛越,等于說當初的人根本沒有理性。就說三十年前的事吧,那位主刀的大叔用漆黑的大手捏著活人的腸子上下倒騰時,雖然他說自己在學習戰爭,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胡鬧。由此就得到一個結論︰一切人間的荒唐事,整個社會的環境雖是一個原因,但不主要。主要的是︰那個鬧事的人是在借酒撒瘋。這就是說,他明知道自己在胡鬧,但還要鬧下去,主要是因為胡鬧很開心。

我們還可以得到進一步的推論︰不管社會怎樣,個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但作為雜文的作者,把推論都寫了出來,未免有直露之嫌,所以到此打住。住醫院的事我還沒寫完呢︰我在醫院里住著,肝炎一點都不見好,臉色越來越黃;我的哥們動了手術,刀口也總是長不上,人也越來越瘦。後來我們就結伴回北京來看病。我一回來病就好了,我的哥們卻進了醫院,又開了一次刀。北京的大夫說,上一次雖把闌尾割掉了,但腸子沒有縫住,粘到刀口上成了一個瘺,腸子里的東西順著刀口往外冒,所以刀口老不好。大夫還說,冒到外面還是萬分幸運,冒到肚子里面,人就完蛋了。我哥們倒不覺得有什麼幸運,他只是說︰媽的,怪不得總吃不飽,原來都漏掉了。這位兄弟是個很豪邁的人,如果不是這樣,也不會拿自己的內髒給別人學習戰爭。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7年第9期《三聯生活周刊》雜志。

第三十二章體驗生活1

我靠寫作為生。有人對我說︰像你這樣寫是不行的啊,你沒有生活!起初,我以為他想說我是個死人,感到很氣憤。忽而想到,「生活」兩字還有另一種用法。有些作家常到邊遠艱苦的地方去住上一段,這種出行被叫作「體驗生活」——從字面上看,好像是死人在詐尸,實際上不是的。這是為了對艱苦的生活有點了解,寫出更好的作品,這是很好的作法。人家說的生活,是後面一種用法,不是說我要死,想到了這一點,我又回嗔作喜。我雖在貧困地區插過隊,但不認為體驗得夠了。我還差得很遠,還需要進一步的體驗。但我總覺得,這叫做「體驗艱苦生活」比較好。省略了中間兩個字,就隱含著這樣的意思︰生活就是要經常吃點苦頭——有專門從負面理解生活的嫌疑。和我同齡的人都有過憶苦思甜的經歷︰听憶苦報告、吃憶苦飯,等等。這件事和體驗生活不是一回事,但意思有點相近。眾所周知,舊社會窮人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吃糠咽菜——菜不是蔬菜,而是野菜。所謂憶苦飯,就是舊社會窮人飯食的模仿品。

我要說的憶苦飯是在雲南插隊時吃到的——為了配合某種形勢,各隊起碼要吃一頓憶苦飯,上面就是這樣布置的。我當時是個病號,不下大田,在後勤做事,歸司務長領導,參加了做這頓飯。當然,我只是下手。真正的大廚是我們的司務長。這位大叔樸實木訥,自從他當司務長,我們隊里的伙食就變得糟得很,每頓都吃爛菜葉——因為他說,這些菜太老,不吃就要壞了。菜園子總有點垂垂老矣的菜,吃掉舊的,新的又老了,所以永遠也吃不到女敕菜。我以為他炮制憶苦飯肯定很在行,但他還去征求了一下群眾意見,問大家在舊社會吃過些啥。有人說,吃過芭蕉樹心,有人說,吃過芋頭花、南瓜花。總的來說,都不是什麼太難吃的東西,尤其是芋頭花,那是一種極好的蔬菜,煮了以後香氣撲鼻。我想有人可能吃過些更難吃的東西,但不敢告訴他。說實在的,把飯弄好吃的本領他沒有,弄難吃的本領卻是有的。再教教就更壞了。就說芭蕉樹心吧,本該剝出中間白色細細一段,但他叫我砍了一顆笆蕉樹來,斬碎了整個煮進了鍋里。那鍋水馬上變得黃里透綠,冒起泡來,像鍋肥皂水,散發著令人惡心的苦味……

我說過,這頓飯里該有點芋頭花。但芋頭不大愛開花,所以煮的是芋頭稈,而且是刨了芋頭剩下的老稈。可能這東西本來就麻,也可能是和芭蕉起了化學反應,總之,這東西下鍋後,里面冒出一種很惡劣的麻味。大概你也猜出來了,我們沒煮南瓜花,煮的是南瓜藤,這種東西斬碎後是些煮不爛的毛毛蟲。最後該擱點糠進去,此時我和司務長起了嚴重的爭執。我認為,稻谷的內膜才叫做糠。這種東西我們有,是喂豬的。至于稻谷的外殼,它不是糠,豬都不吃,只能燒掉。司務長倒不反對我的定義,但他說,反正是憶苦飯,這麼講究干什麼,糠還要留著喂豬,所以往鍋里倒了一筐碎稻殼。攪勻之後,真不知鍋里是什麼。做好了這鍋東西,司務長高興地吹起了口哨,但我的心情不大好。說實在的,我這輩子沒怕過什麼,那回也沒有怕,只是心里有點慌。我喂過豬,知道拿這種東西去喂豬,所有的豬都會想要咬死我。豬是這樣,人呢?

後來的事情證明我是瞎操心。晚上吃憶苦飯,指導員帶隊,先唱「天上布滿星」,然後開飯。有了這種氣氛,同學們見了飯食沒有活撕了我,只是有些愣頭青對我怒目而視,時不常吼上一句︰「你丫也吃!」結果我就吃了不少。第一口最難,吃上幾口後滿嘴都是麻的,也說不上有多難吃。只是那些碎稻殼像刀片一樣,很難吞咽,吞多了嘴里就出了血。反正我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自然沒有闖不過去的關口。但別人卻在偷偷地干嘔。吃完以後,指導員做了總結,看樣子他的情況不大好,所以也沒多說。然後大家回去睡覺——但是事情當然還沒完。大約是夜里十一點,我覺得腸胃攪痛,起床時,發現同屋幾個人都在地上模鞋。模來模去,誰也沒有模到,大家一起赤腳跑了出去,奔向廁所,在北回歸線下皎潔的月色下,看到廁所門口排起了長隊……

有件事需要說明,有些不文明的人有放野屎的習慣,我們那里的人卻沒有。這是因為屎有作肥料的價值,不能隨便扔掉。但是那一夜不同,因為廁所里沒有空位,大量這種寶貴的資源被拋撒在廁所後的小河邊。干完這件不登大雅之事,我們本來該回去睡覺,但是走不了幾步又想回來,所以我們索性坐在了小橋上,聊著天,挨著蚊子咬,時不常的到草叢里去一趟,直到肚子完全出清。到了第二天,我們隊的人臉色都有點綠,下巴有點尖,走路也有點打晃。像這個樣子當然不能下地,只好放一天假。這個故事應該有個寓意,我還沒想出來。反正我不覺得這是在受教育,只覺得是折騰人——雖然它也是一種生活。總的來說,人要想受罪,實在很容易,在家里也可以拿頭往門框上踫。既然痛苦是這樣簡便易尋,所以似乎用不著特別去體驗。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第13期《三聯生活周刊》雜志。

`11`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王小波散文精選最新章節 | 王小波散文精選全文閱讀 | 王小波散文精選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