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皇帝做習題1
明末清初,有批洋人傳道士來到中國,後來在朝廷里作了官。♀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其中有人留下了一本日記,後來在中國出版了。里面記載了一些有趣的事,包括他們怎麼給中國皇帝講解歐氏幾何學︰首先,傳教士呈上課本、繪圖和測繪的儀器,然後給皇上進一些定理,最後還給皇上留了幾道習題。等到下一講,首先講解上次的習題——《張誠日記》里就是這麼記載的,但這些題皇上做了沒有,就沒有記載。我猜他是做了的︰人家給你出了題目,會不會的總要試一試。假如不是皇上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請人來講幾何學。這樣一猜之後,我對這位皇上馬上就有了親近之感︰他和我有共同的經歷,雖然他是個韃子,又是皇帝,但我還是覺得他比古代漢族的讀書人親近。孔孟程朱就不必說了,康梁也好,張之洞也罷,隔我們都遠得很。我們沒有死背過《三字經》、《四書》,他們沒有挖空心思去解過一道幾何題。雖然近代中國有些讀書人有點新思想,提出新口號曰︰「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但我恐怕什麼叫做「西學」,還是韃子皇帝知道得更多些。
我相信,讀者諸君里有不少解過幾何題。解幾何題和干別的事不同,要是解對了,自己能夠知道,而且會很高興。要是解得不對,自己也知道沒解出來,而且會郁郁寡歡。一個人解對了一道幾何題,他的智慧就取得了一點實在的成就,雖然這種成就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對于個人來說,這些成就絕不會是毫無意義。比爾•蓋茲可能沒解過幾何題,他小時候在忙另一件事︰鼓搗計算機。《未來之路》里說,他讀書的中學里有台小型計算機,但它名不符實,是個像供電用的變壓器式的大家伙。有些家長湊錢買下一點機時給孩子們用,所以他有機會接觸這台機器,然後就對它著了迷。據他說,計算機有種奇妙之處︰你編的程序正確,它絕不會說你錯。你編的程序有誤,它也絕不會說你對——當然,這台機器必須是好的,要是台壞機器就沒有這種好處了。
如你所知,給計算機編程和解幾何題有共通之處︰對了馬上能知道對,錯了也馬上知道錯,干干脆脆。你用不著像孟夫子那樣,養吾浩然正氣,然後覺得自己事事都對。當然,不能說西學都是這樣的,但是有些學問的確有這種好處,所以就能成事。成了事就讓人羨慕,所以就想以自己為體去用人家——我總覺得這是單相思。學過兩天理科的人都知道這不對,但誰都不敢講。這道理很明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怎麼成呢。
解幾何題和編程序都是對自己智力的考驗。通過了考驗(解對了一道題或者編對一段程序),有種大便通暢似的暢快之感。我很希望中國的皇帝解過習題,而且還解對了幾道。假如是這樣,皇帝和我們就有了共同的體驗,可以溝通了。編程也好,解幾何題也罷,一開始時,你總是很笨的。不用蒙師來打手板,也不用學官來打,你自己心里知道︰程序死在機器里,題也做不出來,不笨還能說是很聰明的嗎?後來程序能走通,題目也能做出來,不光有大便通暢之感,還感覺自己正在變得聰明——人活在世界上,需要這樣的經歷︰做成了一件事,又做成一件事,逐漸地對自己要做的事有了把握。從書上看到,有很多大學問家都有這樣的心路歷程。
但是還有些大學問家有著另外-種經歷︰他大概沒有做對過什麼習題,也沒有編對過什麼程序,只是忽然間想通了一個大道理,覺得自己都對,凡不同意自己的都是禽獸之類。這種豁然貫通之感把他自己都感動了,以至于他覺得自己用不著什麼證明,必定是很聰明。以後要做的事情只是要養吾浩然正氣——換言之,保持自己對自己的感動,這就是他總是有理的原因。這種學問家在我們中國挺多的,名氣也很大。但不管怎麼說吧,比之浩然正氣,我還是更相信「共同體驗」。
歷史不是我的本行,但它是我胡思亂想的領域——誰都知道近代中國少了一次變法。但我總覺得康梁也好,六君子也罷,倡導變法夠分量,真要領導著把法變成,恐怕還是不行的。要建成一個近代國家,有很多技術性的工作要做,迂夫子是做不來的。要是康熙皇帝來領導,希望還大些——當然,這是假設皇上做過習題。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7年3月28日《南方周末》。發表時題目為「共同體驗」。
第三十四章荷蘭牧場與父老鄉親1
我到荷蘭去旅游,看到運河邊上有個風車,風車下面有一片牧場,就站下來看,然後被震驚了。這片牧場在一片低窪地里,遠低于運河的水面,茵茵的綠草上有些女乃牛在吃草。乍看起來不過是一片鄉村景象,細看起來就會發現些別的︰那些草地的中央隆起,四周環以淺溝;整個地面像瓦楞鐵一樣略有起伏;下凹的地方和溝渠相接;淺溝通向深溝,深溝又通向渠道。所有的渠道都通到風車那里。這樣一來,哪怕天降大雨,牧場上也不會有積水。水都流到溝渠里,等著風車把它抽到運河里去。如果沒有這樣精巧的排水系統,這地方就不會有牧場,只會有沼澤地。站在運河邊上,極目所見,到處是這樣井然有序的牧場,這些地當然不是天生這樣,它是人悉心營造的結果。假如這種田園出于現代工程技術人員之手,那倒也罷了。實際上,這些運河、風車、牧場,都是十七世紀時荷蘭人的作品。我從十七歲就下鄉插隊,南方北方都插過,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土地。
我在山東老家插過兩年隊,什麼活都干過。一九七四年的春夏之交,天還沒有亮,我就被一陣哇哇亂叫的有線廣播聲吵起來了。這種哇哇的聲音提醒我們,現在已經是電子時代。然後我緊緊褲腰帶,推起獨輪車,給地里送糞。獨輪車很不容易叫我想起現在是電子時代。俗話說得好,種地不上糞,等于瞎胡混;我們老家的人就認這個理。獨輪車的好處在于它可以在各種糟糕的路上走,繞過各種坑和石頭;壞處在于它極難操縱,很容易連人帶車一起翻掉。我們老家的人在提高推車技巧方面不遺余力,達到了雜技的水平。舉例來說,有人可以把車推過門檻,有人可以把它推上台階。但不管技巧有多高,還是免不了栽跟頭,而且總造成鼻青臉腫的後果。現在我想,與其在車技上下苦功,還不如把路修修——我在歐洲游玩時,發現那邊的鄉間道路極為美好——但這件事就是沒人干。不要說田間的路,就是村里的路也很糟;說不清是路還是坑。
我們老家那些地都在山上。下鄉時我帶了幾雙布鞋,全是送糞時穿壞了。整雙鞋像新的一樣,只是後跟豁開了。我的腳脖子經常抽筋,現在做夢夢到推糞上山,還是要抽筋。而且那些糞也不過是美其名為糞,實則是些墊豬圈的土,學大寨時要湊上報數字,常常剛墊上就挖出來,豬還來不及在上面排泄呢……我去起圈時,豬老詫異地看著我。假如它會說話,肯定要問問我︰抽什麼瘋呢?有時我也覺得不好意思,就揍它。被豬看成笨蛋,這是不能忍受的。
坦白地說,我自己絕不可能把一車糞推上山——坡道太陡,空手走都有點喘。實際上山邊上有人在接應︰小車推到坡道上,就有人用繩子套住,在前面拉,和兩人之力,才能把車弄上山去。這省了我的勁兒,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就更笨了。這道理是這樣的︰這一車糞有一百公斤,我和小車加起來,也快有一百公斤了,為了送一百公斤的糞,饒上我這一百公斤已經很笨,現在又來了一個人,這就不止是一百公斤。刨去做無效功不算,有效功不過是送上去一些土,其中肥料的成份本屬虛無飄渺……好在這些蠢事豬是看不到的;假如看到的話,不知它會怎麼想︰土里只要含有微量它老人家的糞尿,人就要不惜勞力送上高山——它會因此變成自大狂,甚至提出應該誰吃誰的問題……
從任何意義上說,送糞這種工作決不比從低窪地里提水更有價值。這種活計本該交給風能去干,犯不著動用寶貴的人體生物能。我總以為,假如我老家住了些十七世紀的荷蘭人,肯定遍山都是纜車、索道——他們就是那樣的人︰工程師、經濟學家、能工巧匠。至于我老家的鄉親,全是些勤勞樸實,缺少心計的人。前一種人的生活比較舒服,這是不容爭辯的。
現在可以說說我是種什麼人。在老家時,我和鄉親們相比,顯得更加勤勞樸實、更加少心計。當年我想的是︰我得裝出很能吃苦的樣子,讓村里的貧下中農覺得我是個好人,推薦我去上大學,跳出這個火坑……順便說一句,我雖有這種卑鄙的想法,但沒有得逞。大學還是我自己考上的。既然他們沒有推薦我,我就可以說幾句坦白的話,不算佔了便宜又賣乖︰村里的那些活,弄得人一會兒腰疼,一會兒腿疼。尤其是拔麥子,拔得手疼不已,簡直和上刑沒什麼兩樣——十指連心嘛,干嘛要用它們干這種受罪的事呢?當年我假裝很受用,說什麼身體在受罪,思想卻變好了,全是昧心話。說良心話就是︰身體在受罪,思想也更壞了,變得更陰險,更奸詐……當年我在老家插隊時,共有兩種選擇︰一種樸實的想法是在村里苦挨下去,將來成為一位可敬的父老鄉親;一種狡猾的想法就是從村里混出去,自己不當父老鄉親,反過來歌頌父老鄉親。這種歌頌雖然動听,但多少有點虛偽……站在荷蘭牧場面前,我發現還有第三種選擇。對于個人來說,這種選擇不存在,但對于一個民族來說,它不僅存在,而且還是正途。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第12期《三聯生活周刊》雜志。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