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散文精選 二十八章

作者 ︰ 王小波

李銀河的《生育與中國村落文化》所依據的是在山西、浙江兩地的調查。♀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她的見解十分敏銳,遺憾的是實證功夫稍有欠缺。假設她的調查不是在這兩地的兩三個村子,各百十戶人家里,而是在散布在全國的上百個村子、上千戶人家里完成,就更有說服力。當然,這樣的要求近似扳杠。因為她用的是人類學方法,這種方法強調第一手資料,面對面交談,通過翻譯都會遭人詬病。人類學的前輩大師米德女士在薩摩亞實地調查多年,只因為听人轉述,就遭人耍了。考慮到這種情況,談了百十戶,談得扎實,也就不錯了。最主要的是,她不是在文獻里找出個說法,然後在調查里驗證一番,而是自己來找說法,到調查里驗證,這是非常好的。其實她闡述的現象就在我們眼前,只不過我們視而不見罷了。北京城里沒有村落,但有過胡同、大雜院,有一些人員很少流動的單位。在這些地方,**也不多,辦個什麼私事,也難說全是個人決策。因為這類現象並不陌生,你看了這本書,不會懷疑村落文化的真實性。

羅素大師曾言︰不要以為有了實證方法,思辨就不重要了。實際上,要提出有意義的假設,必須下一番思辨功夫。這真是至理名言。據我所知,這番功夫她是下了的。假設婚喪嫁娶、生育不生育都是個人決策,那麼就要有個依據——追求個人快樂或者幸福。在村莊里,這種想法不大流行,流行的是辦什麼事都要讓大家說好,最好讓大家都羨慕。這是另一個價值體系。那麼是否能說,他們的幸福觀就是這樣,另外的快樂、幸福對他們來說就不存在了呢?在結束了在山西的調查、浙江調查未開始時,李銀河給《二十一世紀》雜志寫過一篇文章,討論了這個問題,在此不能詳加引述,以免文章太冗長。簡單來說,結論是這樣的︰不管怎麼說,自己覺得好和別人說你好畢竟是兩問事,不是一回事。村落中人把後者看得極重,實在是出于不得已。最重要的是,不能認為,對他們來說前一個問題就不存在了。♀以此為據,村落文化的實質就容易把握了。

李銀河把村落文化看作一種消極力量,是因為這種文化中人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眼前這個自然村里,把寶貴的財力全用在了婚喪嫁娶這樣一些事上,生活的意義變成了博取村里人的嫉妒、喝彩,缺少改善生活的動力。這個文化里,人際關系的分量太大,把個人擠沒了。別人也許會反對她的觀點——他會說重視人際關系,正是我們的好處呢。在這方面,恐怕我要同意李銀河的意見,因為中國的村落文化和低質量的生活聯系在一起,放棄村落文化到城市里生活正是千百萬農民的夢想——所以它是那種你不喜歡、又不得不接受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不能給它唱贊歌了。

李銀河的研究工作是樸素的。作為學者,她不是氣勢恢弘、辭藻華麗的那一種,也不是學富五車、旁征博引的那一種。她追求的是事事清楚、事事明白,哪怕這種明白會被人看成淺薄也罷。從表面上來看,研究工作有很多內容,比方說,題目有沒有人重視啦,一年發了多少論文啦,寫了多少學術專著啦,但是這些在她看來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有所發現。

注釋︰

1《生行與中國村落文化》,李銀河著,1993年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第四十八章小說的藝術1

朋友給我寄來一本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遺囑》,這是本談小說藝術的書。書很長,有些地方我不同意,有些部分我沒看懂(這本書里夾雜著五線譜,但我不識譜,家里更沒有鋼琴);但還是能看懂能同意的地方居多(我對此書有種特別的不滿,那就是作者絲毫沒有提到現代小說的最高成就︰卡爾維諾、尤瑟娜爾、君特•格拉斯、莫迪阿諾,還有一位不常寫小說的作者,瑪格麗特•杜拉,早在半世紀以前,茨威格就抱怨說,哪怕是大師的作品,也有純屬冗余的成分。假如他活到了現在,看到現代小說家的作品,這些怨言就沒有了。昆德拉不提現代小說的這種成就,是因為同行嫉妒,還是藝術上見解不同。我就不得而知。當然,昆德拉提誰、不提誰,完全是他的自由。但若我來寫這本書,一定要把這件事寫上。不管怎麼說吧,我同意作者的意見,的確存在一種小說的藝術,這種藝術遠不是誰都懂得。昆德拉說︰不懂開心的人不會懂得任何小說藝術,除了懂得開心,還要懂得更多,才能懂得小說的藝術。但若連開心都不懂,那就只能把小說讀糟蹋了。歸根結底,昆德拉的話並沒有錯。

我自己對有一種真正的愛好,這種愛好不可能由閱讀任何其它類型的作品所滿足。我自己也寫小說,寫得好時得到的樂趣,絕非任何其它的快樂可以替代。這就是說,我對小說有種真正的愛好;而這種愛好就是對小說藝術的愛好——在這—點上我可以和昆德拉溝通。我想像一般的讀者並非如此,他們只是對文化生活有種泛泛的愛好。現在有種論點,認為當代文學的主要成就是雜文,這或者是事實,但我對此感到悲哀。我自己讀雜文,有時還寫點雜文。照我看,雜文無非是講理,你看到理在哪里,徑直一講就可,當然,把道理講得透徹、講得漂亮,讀起來也有種暢快淋灕的快感。但畢竟和是兩道勁兒。寫小說則需要深得虛構之美,也需要些無中生有的才能;我更希望能把這件事做好。所以,我雖能把理講好,但不覺得這是長處,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劣根性、需要加以克服。誠然,作為一個人,要負道義的責任,憋不住就得說,這就是我寫雜文的動機。所以也只能適當克服,還不能完全克服。

前不久在報上看到一種論點,說現在雜文取代了小說,負起了社會道義的責任。假如真是如此,那倒是件好事——小說來負道義責任,那就如希臘人所說,鞍子扣到頭上來了——但這是僅就文學內部而言。從整個社會而言,道義責任全扣在提筆為文的人身上還是不大對頭。從另一方面來看,負道義責任可不是藝術標淮;尤其不是小說藝術的標難。這很重要啊。

昆德拉的書也主要是說這個問題。寫小說的人要讓人開心,他要有虛構的才能,並要有施展這種才能的動力——我認為這是主要之點。昆德拉則說,看小說的人要想開心,能夠欣賞虛構,並已能寬容虛構的東西——他說這是主要之點。我倒不存這種奢望。小說的藝術首先會形成在小說家的意願之中,以後會不會遭人背叛,那是以後的事。首先要有這種東西,這才是最主要的。

昆德拉說,小說傳統是歐洲的傳統;但若說小說的藝術在中國從未受到重視,那也是不對的。在很多年的,曾有過一個歷史的瞬間︰年輕的張愛玲初露頭角,顯示出寫小說的才能,傅雷先生發現了這一點,馬上寫文章說︰小說的技巧值得注意。那個時候連張春橋都化名寫小說,僅就藝術而言,可算是一團糟。張愛玲確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但若說有什麼遺囑被背叛了,可不是張愛玲的遺囑,而是傅雷的遺囑。天知道張愛玲後來寫的那叫什麼東西。她把自己的病態當作才能了……人有才能還不叫藝術家,知道珍視自己的才能才叫藝術家呢。

筆者行文至此,就欲結束。但對小說的藝術只說了它不是什麼,它到底是什麼,還一字未提。假如讀者想要明白的話,從昆德拉的書里也看不到;應該徑直找兩本看看。看完了能明白則好,不能明白也就無法可想了,可以去試試別的東西;千萬別听任何人講理,越听越糊涂。任何一門藝術只有從作品里才能看到——套昆德拉的話說,只喜歡看雜文、看評論、看簡介的人,是不會懂得任何一種藝術的。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第3期《博覽群書》雜志。

第四十九章工作•使命•信心1

我從很年輕時就開始寫作,到現在已有近二十年。雖然在大陸的刊物上發表過幾篇小說,出版過一個小說集,但對自己所寫的東西,從來沒有真正滿意過。文學雖然有各種流派,各種流派之間又有很大的區別,但就作品而言,最大的區別卻在于,有些作品寫得好,有些作品寫得不好。寫出《黃金時代》之前,我從未覺得自己寫得好,而《黃金時代》一篇,自覺寫得尚可。感謝我的老師許倬雲教授推薦了這篇小說,感謝《聯合報》和各位評委先生把這個獎評給它。因為這篇小說是我的寵兒,所以它能獲獎使我格外高興。

一篇小說在寫完之前,和作者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總是努力使它完美無缺。而一旦寫完之後,就與作者再無關系。一切可用的心血都已用盡,個人已再無力量去改動它,剩下的事情就是把它出版,讓別人去評說——瑪格麗特•杜拉斯就是這樣看待她寫的每一篇小說。世界上每一種語文,都應該有很多作品供人閱讀和評論,而作家的任務就是把它們寫出來,並且要寫得好。這是一件艱苦的工作,我還不能完全相信這就是我此生的使命,也許此次獲獎會幫助我建立這樣的信心。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1年9月16日《聯合報》

第五十章與人交流——《未來世界》得獎感言

再次得到《聯合報》中篇小說獎,感慨萬千。首要的一條就是︰短短兩三年的時間里,自己就已告別了青年,步入中年。另外一條就是︰文學是一種永恆的事業。對于這樣一種事業來說,個人總是渺小的。因為這些原因,這獎真是太好了。我覺得,這獎不是獎給已經形成的文字,而是獎給對小說這門藝術的理解。獎項的價值不止在于獎座和獎金,更在于對作品的共鳴。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獎也真是太好了。

人在寫作時,總是孤身一人。作品實際上是個人的獨白,是一些發出的信。我覺得自己太缺少與人交流的機會——我相信,這是寫嚴肅文學的人共同的體會。但是這個世界上除了有自己,還有別人;除了身邊的人,還有整個人類。寫作的意義,就在于與人交流。因為這個緣故,我一直在寫。

《未來世界》這篇小說,寫了一個虛擬的時空,其中卻是一個真實的世界。我覺得它不屬于科幻小說,而是含有很多黑色幽默的成分。至于黑色幽默,我認為無須刻意為之,看到什麼,感覺到什麼,把它寫下來,就是黑色幽默。這件事當然非常地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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