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散文精選 二十九章

作者 ︰ 王小波

第五十一章關于文體

自從我開始寫作,就想找人談談文體的問題,但總是找不到。♀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和不寫作的人談,對方覺得這個題目索然無味;和寫作的人談,又有點談不開。既然寫作,必有文體,不能光說別人不說自己。文體之于作者,就如性之于尋常人一樣敏感。

把時尚排除在外,在文學以內討論問題,我認為最好的文體都是翻譯家創造出來的。傅雷先生的文體很好,汝龍先生的文體更好。查良錚先生的譯詩、王道乾先生翻譯的小說這兩種文體是我終生學習的榜樣。必須承認,我對文體有特殊的愛好,別人未必和我一樣。但我相信愛好文學的人會同意我這句話︰優秀文體的動人之處,在于它對韻律和節奏的控制。閱讀優美的文字會給我帶來極大的快感。好多年以前,我在雲南插隊,當地的傣族少女身材極好。看到她們穿著合身的筒裙婀娜多姿地走路,我不知不覺就想跟上去。閱讀帶來的快感可以和這種感覺相比。我開始寫作,是因為受了好文章的誘惑——我自己寫得怎樣,當然要另說。

前輩作家中,有一部分用方言來寫作,或者在行文中帶出方言的影響來,我叫它方言體。其中以河北和山西兩地的方言最為常見。河北人說話較慢,河北方言體難免拖沓。至于山西方言體,我認為它有難懂的毛病——最起碼「圪蛋」(據說山西某些地區管大干部叫大「圪蛋」)這個詞對山西以外的讀者來說,就不夠通俗。「文化革命」中出版的文藝作品方言體的很多,當時的作者以為這樣寫更鄉土些,更鄉土就更貼近工農兵,更貼近工農兵也就更革命——所以說,方言體也就是革命體。♀當然,不是每種方言都能讓人聯想到革命。必須是老根據地所在省份的方言才有革命的氣味。用蘇白寫篇小說,就沒有什麼革命的氣味。

自方言體之後,影響最大的文體應該是蘇曉康寫報告文學的文體,或稱曉康體。這種文體浮囂而華麗,到現在還有人模仿。念起來時最好拖著長腔,韻味才足,並且好用三個字的詞組,比如「共和國」、「啟示錄」之類。在曉康體里,前者是指政府,後者是指啟示,都屬誤用。曉康體寫多了,人會退化成文盲的。

現在似乎出現了一種新的文體。我們常看到馬曉晴和葛優在電視屏幕上說一種話,什麼「特」這個,「特」那個,其實是包含了特多的傻氣,這種文體與之相似。所以我們就叫它撒嬌打痴體好了。其實用撒嬌打痴體的作者不一定寫特字,但是肯定覺得做個聰明人特累。時下一些女散文作家(尤其是漂亮的)開始用撒嬌打痴體寫作。這種文體不用寫多了,只消寫上一句,作者就像個大頭傻子。我也覺得自己活得特累,但不敢學她的樣子。我全憑自己的聰明混飯吃。這種傻話本該是看不進去的,但把書往前一翻,看到了作者像︰她蠻漂亮的,就感覺她是在搔首弄姿,而且是朝我來的。雖然相片漂亮,真人未必漂亮;就算滿臉大麻子,拍照前還不會用膩子膩住?但不管怎麼說吧,那本書我還真看下去了——當然,讀完就後悔了。趕緊努力把這些傻話都忘掉,以免受到影響。作者怕讀壞文章,就是怕受壞影響。

以上三種文體的流行,都受到了時尚的左右。方言體流行時,大家都羨慕老革命;曉康體流行時,大家都在虛聲恫嚇;而撒嬌打痴體之流行,使我感覺到一些年輕的女性正努力使自己可愛一些。一個漂亮女孩冒點傻氣,顯得比較可愛——馬曉晴就是這麼表演的。我們還知道西施有心絞痛並因此更加可愛,心絞痛也該可以形成一種文體。以此類推,更可愛的文體應該是︰「拿**來!」但這種可愛我們消受不了。我們已經有了一些醫學知識,知道心絞痛隨時有可能變成心肌梗塞,塞住了未必還能活著。大美人隨時可能死得直翹翹,也就不可愛了。

如前所說,文體對于作者,就如性對尋常人一樣重要。我應該舉個例子說明我對惡劣文體的感受。大約是在七年,盛夏時節,我路過淮河邊上一座城市,當時它是一大片低矮的平房。白天熱,晚上更熱。在旅館里睡不著,我出來走走,發現所有的人都在樹下乘涼。有件事很怪︰當地的男人還有些穿上衣的,中老年婦女幾乎一律赤膊。于是,水銀燈下呈現出一片恐怖的場面。當時我想,假如我是個天閹,感覺可能會更好一點。惡劣的文字給我的感受與此類似︰假如我不識字,感覺可能會更好。

第五十二章關于幽閉型小說1

張愛玲的小說有種不同凡響之處,在于她對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中國有種老女人,面對著年輕的女人,只要後者不是她自己生的,就要想方設法給她罪受︰讓她干這干那,一刻也不能得閑,干完了又說她干得不好;從早嘮叨到晚,說些尖酸刻薄的話——捕風捉影,指桑罵槐。現在的年輕人去過這種生活,一天也熬不下來。但是傳統社會里的女人都得這麼熬。直到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這女人也變得和過去的婆婆一樣刁。張愛玲對這種生活了解得很透,小說寫得很地道。但說句良心話,我不喜歡。我總覺得小說可以寫痛苦,寫絕望,不能寫讓人心煩的事,理由很簡單︰看了以後不煩也要煩,煩了更要煩,而心煩這件事,正是多數中國人最大的苦難。也有些人煩到一定程度就不煩了——他也「熬成婆」了。

像這種人給人罪受的事,不光女人中有,男人中也有,不光中國有,外國也有。我在一些描寫航海生活的故事里看到過這類事,這個折磨人的家伙不是婆婆,而是水手長。有個故事好像是馬克•吐溫寫的︰有這麼個千刁萬惡的水手長,整天督著手下的水手洗甲板,擦玻璃,洗桅桿。講衛生雖是好事,但甲板一天洗二十遍也未免過分。有一天,水手們報告說,一切都洗干淨了。他老人家爬到甲板上看看,發現所有的地方都一塵不染,挑不出毛病,就說︰好吧,讓他們把船錨洗洗吧。整天這樣洗東西,水手們有多心煩,也就不必再說了,但也無法可想︰四周是汪洋大海,就算想辭活不干,也得等到船靠碼頭。實際上,中國的舊式家庭,對女人來說也是一條海船,而且永遠也靠不了碼頭。你要是煩得不行,就只有跳海一途。這倒不是亂講的,舊式女人對自殺這件事,似乎比較熟練。由此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這種故事發生的場景,總是一個封閉的地方,人們在那里浪費著生命;這種故事也就帶點幽囚恐怖癥的意味。

本文的主旨,不是談張愛玲,也不是談航海小說,而是在談小說里幽閉、壓抑的情調。家庭也好,海船也罷,對個人來說,是太小的囚籠,對人類來說,是太小的噩夢。更大的噩夢是社會,更準確地說,是人文生存環境。假如一個社會長時間不進步,生活不發展,也沒有什麼新思想出現,對知識分子來說,就是一種噩夢。這種噩夢會在文學上表現出來。這正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傳統。這是因為,中國人相信天不變道亦不變,在生活中感到煩躁時,就帶有最深刻的虛無感。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明清的筆記小說,張愛玲的小說也帶有這種味道︰有憂傷,無憤怒;有絕望,無仇恨;看上去像個臨死的人寫的。我初次讀張愛玲,是在美國,覺得她怪怪的。回到中國看當代中青年作家的作品,都是這麼股味。這時才想到︰也許不是別人怪,是我怪。

所謂幽閉類型的小說,有這麼個特征︰那就是把囚籠和噩夢當作一切來寫。或者當媳婦,被人煩;或者當婆婆,去煩人;或者自怨自艾;或者顧影自憐;總之,是在不幸之中品來品去。這種想法我很難同意。我原是學理科的,學理科的不承認有牢不可破的囚籠,更不信有擺不月兌的噩夢;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無能。舉例來說,對數學家來說,只要他能證明費爾馬定理,就可以獲得全球數學家的崇敬,自己也可以得到極大的快感,問題在于你證不出來。物理學家發明了常溫核聚變的方法,也可馬上體驗幸福的感覺,但你也發明不出來。由此就得出這樣的結論,要努力去做事,拼命地想問題,這才是自己的救星。

懷著這樣的信念,我投身于文學事業。我總覺得一門心思寫單位里那些爛事,或者寫些不愉快的人際沖突,不是唯一可做的事情。舉例來說,可以寫《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這樣的作品,或者,像卡爾維諾《我們的祖先》那樣的小說。文學事業可以像科學事業那樣,成為無邊界的領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象力。當然,這很可能是個餿主意。我自己就寫了這樣一批小說,其中既沒有海船,也沒有囚籠,只有在它們之外的一些事情。遺憾的是,這些小說現在還在主編手里壓著出不來,他還用一種本體論的口吻說道︰他從哪里來?他是誰?他到底寫了些什麼?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第8期《博覽群書》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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