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卡拉0k和驢鳴鎮1
有一次,愁容騎士堂•吉訶德和他忠實的侍從桑喬•潘薩走在路上,遇到一伙手持刀杖去打冤家的鄉下人。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這位高尚的騎士問鄉下人為什麼要廝殺,听到了這麼一個故事︰在一個鎮子上,住了兩個朋友。有一天,其中一位走失了一條驢子,就找朋友幫忙。他們進山去找——那位幫忙的朋友說︰山這麼大,怎麼找呢。我有一樣不登大雅的雕蟲小技,假如你也會一點,事情就好辦了。失驢的朋友說︰這是怎樣的技巧呢?那位幫忙者說︰他會學驢叫。假如失驢者也會,大家就可以分頭學著驢叫在山上巡游,那迷途的驢子听到同類的呼喚,肯定會走出來和他們會合。那失驢者答道︰好計策!至于學驢叫,我豈止是會一點,簡直是很精通啊!讓我們依計而行吧。于是,兩位朋友分頭走進了山間小道,整個荒山上響起了陣陣驢鳴……
我住的這座樓隔音很壞,往戶中有不少人買了卡拉0k機器,從早唱到晚。黑更半夜,我躺在床上听到0k之聲,一面把腦袋往被窩里扎,一面就想起了這個故事——且听我把故事講完︰這兩位朋友分頭去尋驢,在林子深處相會了。失驢的朋友說︰怎麼,竟是你嗎!我是不輕易恭維人的,但我要說,僅從聲音上判斷,你和一頭驢子是沒有任何區別的……那幫忙的朋友答道︰朋友,同樣的話我正要用來說你!你的聲音很洪亮,音度很堅強,節奏很準確。在我的長項上,我從不佩服任何人的,但我對你要五體投地,俯首稱臣了!——這也正是筆者的感觸。你可以去七八級人民大學新生的體檢記錄,我的肺活量在兩千人里排第一,可以長嚎一分鐘不換氣,引得全校的人都想掐死我;但總想在半夜敲鄰居的門,告訴他,在嚎叫方面我對他已是五體投地——現在言歸正傳,那失驢者听到贊譽之後說︰以前,我以為自己是個一無所長的人。現在听了你的贊譽,再不敢妄自菲薄,我也是有一技之長的人了……後來,這兩位朋友又去尋驢,每次都把對方當成驢,聚在了一起。最後,總算是找到了,這可憐的畜生被狼吃得只剩些殘余。那幫忙的朋友說︰我說它怎麼不答應!就算它死了,只要是完整的,听了你的召喚,也一定會起來回答。而那失驢的朋友卻說︰雖然失了驢,但也發現了自己的才能,我很開心!于是,這兩個朋友下山去,把這故事告訴路人︰不想給本鎮招來了「驢鳴鎮」的惡名——隱含的意思就是鎮上全是驢。故事開始時見到的那伙人,就是因為被人稱為驢鳴鎮人,而去拼命。如前所述,我覺得自己住在驢鳴樓里,但不想為此和人拼命。
我總想提醒大家一句,人在歌唱時听不到自己的聲音。在卡拉0k時,面對五彩畫面覺得挺美時,也許發出的全不類人聲。♀茶余酒後,想過把歌星癮時,也可以唱唱。但干這種勾當,最好在歌廳酒樓等吵不著人的地方;就是嗓子好,也請把嗓門放低些,留點余地——別給餐廳留下「驢鳴餐廳」的惡名。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第5期《演藝圈》雜志。
第五十八章電影•韭菜•舊報紙1
看來,國產電影又要進入一個重視宣傳教育的時期。我國電影的從業人員,必須作好艱苦奮斗的思想準備——這是我們的光榮傳統。七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的街道工廠當工人,經常看電影,從沒花錢買過電影票,都是上面發票。從理論上說、電影票是工會買的,但工會的錢又從哪里來?我們每月只交五分錢的會費。這些錢歸根結底是國家出的。嚴格地說,當時的電影沒有票房價值,國家出錢養電影。今後可能也是這樣。正如大家常說的,國家也不寬裕,電影工作者不能期望過高。這些都是正經話。
國家出錢讓大家看電影。就是為了宣傳和教育。坦白地說,這些電影我沒怎麼看。七四年、七五年我閑著沒事。還去看過幾次,到了七七、七八年,我一場電影都沒看。那時期我在復習功課考大學,每分鐘都很寶貴。除我以外,別的青工也不肯去看。有人要打家具,準備結婚,有人在談朋友。總之,大家都忙。年輕人都讓老師傅去看,但我們廠的師傅女的居多,她們說,電影院里太黑,沒法打毛衣——雖然模著黑也可以打毛衣,但師傅們說︰還沒學會這種本領。其結果就是,我們廠上午發的電影票,下午都到了字紙簍里。我想說的是,電影要收到宣傳教育的結果,必須有人看才成。這可是個嚴肅的問題。除了編導想辦法,別人也要幫著想辦法。根據我的切身經歷,我有如下建議︰假如放映工會包場,電影院里應該有適當的照明,使女工可以一面看電影,一面打毛衣,這樣就能把人留在場里。
當然,電影的宣傳教育功能不光體現在城市,還體現在廣闊的農村,在這方面我又有切身體驗。七十年代初,我在雲南插隊。在那個地方,電影絕不缺少觀眾。任何電影都有人看,包括《新聞簡報》。但你也不要想到票房收入上去。有觀眾,沒票房,這倒不是因為觀眾不肯掏錢買票,而是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錢。我覺得在農村放電影,更能體現電影的宣傳、教育功能。打個比方說,在城市的電影院放電影,因為賣票,就像是職業體育;在農村放電影,就像業余體育。業余體育更符合奧林匹克精神。但是干這種事必須,敬業,有獻身精神——為此,我提醒電影工作者要艱苦奮斗;放電影的人尤其要有這種精神。我插隊時盡和放映員打交道,很了解這件事情。那時候我在隊里趕牛車,旱季里,隔上十天半月,總要去接一次放映員,和他們搞得很熟……
有一位心寬體胖的師傅分管我們隊,他很健談,可惜我把他的名字忘掉了。我不光接他,還要接他的設備。這些設備里不光有放映機,還有盛在一個鐵箱里的汽油發電機。這樣他就不用使腳踏機來發電了。趕著牛車往回走時,我對他的工作表示羨慕︰想想看,他不用下大田,免了風吹日曬,又有機器可用、省掉了自己的腿,豈不是輕省得很。但是他說,我說得太輕巧,不知道放映員擔多大責任。別的不說,片子演到銀幕上,萬一大頭朝下,就能嚇出一頭冷汗。假如銀幕上有偉大領袖在內,就只好當眾下跪,左右開弓扇自己的嘴巴,請求全體革命群眾的原諒。原諒了還好,要是不原諒,捅了上去,還得住班房——這種事情是有的,而且時常發生。也不知為什麼,放映員越怕,就越要出這種事。他說放電影還不如下大田。這是特殊年代里的特殊事件,沒有什麼普遍意義。但他還說︰宣傳工作不好干——這就有普遍意義了。就拿放電影來說吧,假如你放商業片,放壞了,是你不敬業;假如這片子有政治意義,放壞了,除了不敬業,還要加一條政治問題。放電影的是這樣,拍電影的更是這樣。這問題很明白,我就不多說了。
越不好干的工作,就越是要干,應該有這種精神。我接的這位師傅就是這樣。他給我們放電影,既沒有報酬,更談不上紅包。我們只管他的飯,就在我們的食堂里吃。這件事說起來很崇高,實際上沒這麼崇高。我所在的地方是個國營農場,他是農場電影隊的,大家同在一個系統,沒什麼客套。走著走著,他問起我們隊的伙食怎樣。這可不是瞎問︰我們雖是農場,卻什麼家當都沒有,用兩只手種地,自己種自己吃,和農民沒兩樣。那時候地種得很壞,我就坦白地說,伙食很糟。種了一些花生,遭了病害,通通死光,已經一年沒油吃。他問我有沒有菜吃,我說有。他說,這還好。有的隊菜地遭了災,連菜都沒有,只能拿豆湯當菜。他已經吃了好幾頓豆湯,不想再吃了。我們那里有個很壞的風氣,叫做看人下菜碟。首長下來視察就不必說了,就是獸醫來閹牛,也會給他煎個荷包蛋。就是放映員來了,什麼招待也沒有。我也不知是為什麼。
我講這個故事,是想要說明,搞電影工作要艱苦奮斗。沒報酬不叫艱苦奮斗,沒油吃不叫艱苦奮斗,真正的艱苦馬上就要講到。回到隊里,幫他卸下東西,我就去廚房——除了趕牛車,我還要幫廚。那天和往常一樣,吃涼拌韭菜。因為沒有油,只有這種吃法。我到廚房時,這道菜已經炮制好了,我就給幫著打飯打菜。那位熟悉的放映員來時,我還狠狠地給了他兩勺韭菜,讓他多吃一些。然後我也收拾家什,準備收攤;就在這時,放映員仁兄從外面猛沖了進來,右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舌頭還拖出半截,和吊死鬼一般無二。當然,他還有左手。這只于舉著飯盆讓我看——韭菜里有一塊舊報紙。照我看這也沒有什麼。他問我︰韭菜洗了沒有,我說洗大概是洗了的,但不能保證洗得仔細。但他又問︰你們隊的韭菜是不是用大糞來澆?我說︰大概也不會用別的東西來澆……然後才想了起來,這大概是隊部的舊報紙。舊報紙上只要沒有寶像,就有人扯去方便用,報紙就和糞到了一起——這樣一想,我也覺得惡心起來,這頓韭菜我也沒吃。可欽可佩的是,這位仁兄干嘔了一陣,又去放電影了。以後再到了我們隊放電影,都是自己帶飯,有時來不及帶飯,就站在風口處,張大嘴巴說道;我喝點西北風就飽了——他還有點幽默感。需要說明的是,洗韭菜的不是我;假如是我洗的,讓我不得好死。這些事是我親眼所見,放映員同志提心吊膽,在韭菜里吃出紙頭,喝著西北風,這就是艱苦奮斗的故事。相比之下,今天的電影院經理,一門心思地只想放商業片,追求經濟效益,不把社會效益、宣傳工作放在心上,豈不可恥!但活又說回來,光喝西北風怎麼飽肚,這還需要認真研究。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第18期《三聯生活周刊》雜志。
第五十九章蓋茨的緊身衣1
比爾•蓋茨在《未來之路》一書里寫道︰隨著現代信息技術的發展,工程師已有能力營造真實的感覺。他們可以給人戴上顯示彩色圖像的眼鏡,再給你戴上立體聲耳機,你的所見所聞都由計算機來控制。只要軟硬件都過硬,人分不出電子音像和真聲真像的區別。可能現在的軟硬件還稱不上過硬,尚做不到這一點,但過去二十年里,技術的進步是驚人的,所以對這一天的到來,一定要有心理準備。
光看到和听到還不算身歷其境,還要模擬身體的感覺。蓋茨先生想出一種東西,叫做vr緊身衣,這是一種機電設備,像一件衣服,內表面上有很多伸縮的觸頭,用電腦來控制,這樣就可以模仿人的觸覺。照他的說法,只要有二十五到三十萬個觸點,就可以完全模擬人全身的觸感——從電腦技術的角度來說,控制這些觸頭簡直是小兒科。有了這身衣服,一切都大不一樣。比方說,電腦向你輸出一陣風,你不但可以看到風吹楊柳,听到風過樹梢,還可以感到風從臉上流過——假如電腦輸出的是美人,那就不僅是她的音容笑貌,還有她的發絲從你面頰上滑過——這是友好的美人,假如不友好,來的就是大耳刮子——vr緊身衣的概念就是如此。作為學食品科技的人,我覺得還該有個面罩連著一些香水瓶,由電腦控制的閥門決定你該聞到什麼氣味,但假若你患有鼻炎,就會覺得面罩沒有必要。總而言之,vr緊身衣的概念就是如此。估計要不了二十年,科學就能把它造出來,而且讓它很便宜,像今天的電子游戲機一樣,在街上出售;穿上它就能前往另一個世界,假如軟件豐富,想上哪兒就能上哪兒,想遇上誰就能遇上誰,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且不花什麼代價——頂多出點軟件錢。到了那一天,不知人們還有沒有心思閱讀文本,甚至識不識字都不一定。我靠寫作為生,現在該作出何種決定呢?
大概是在六七十年代吧,法國有些小說家就這樣提出問題︰在電影時代,小說應該怎麼寫?該看到的電影都演出來了,該听到的廣播也播出來了。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里花幾十頁寫出的東西,用寬銀幕電影幾個鏡頭就能解決。還照經典作家的寫法,沒有人愛看,頂多給電影提供腳本——如我們所知,這叫生產初級產品,在現代社會里地位很低。在那時,電影電視就像比爾•蓋茨的緊身衣,對藝術家來說,是天大的災難。有人提出,小說應該向詩歌的方向發展。還有人說,小說該著重去寫人內心的感受。這樣就有了法國的新小說。還有人除了寫小說,還去搞搞電影,比如已故的瑪格麗特•杜拉斯。我對這些作品很感興趣,但憑良心說,除杜拉斯的《情人》之外,近十幾年來沒讀到過什麼令人滿意的小說。有人也許會提出最近風靡一時的《廊橋遺夢》,但我以為,那不過是一部文字化的電影。假如把它編成軟件,鑽到比爾•蓋茨的緊身衣里去享受,會更過癮一些。相比之下,我寧願要一本五迷三道的法國新小說,也不要一部《廊橋遺夢》,這是因為,從小說自身的前途來看,寫出這種東西解決不了問題。
真正的小說家不會喜歡把小說寫得像電影。我記得米蘭•昆德拉說過,小說和音樂是同質的東西。我討厭這個說法,因為好像這世界上沒有了音樂,就說不出小說該像什麼了;但也不能不承認,這種說法有些道理。小說該寫人內在的感覺,這是沒有疑問的。但僅此還不夠,還要使這些感覺組成韻律。音樂有種連貫的、使人神往的東西,小說也該有。既然難以言狀,就叫它韻律好了。
本文的目的是要紀念已故的杜拉斯,談談她的小說《情人》,誰知扯得這樣遠——現在可以進入主題。我喜歡過不少小說,比方說,喬治•奧威爾的《1984》,還有些別的書。但這些小說對我的意義都不能和《情人》相比。《1984》這樣的書對我有幫助,是幫我解決人生中的一些疑惑,而《情人》解決的是有關小說自身的疑惑。這本書的絕頂美好之處在于,它寫出一種人生的韻律。書中的**和生活中別的事件,都按一種韻律來組織,使我完全滿意了。就如達•芬奇畫出了他的杰作,別人不肯看,那是別人的錯,不是達•芬奇的錯;米開朗琪羅雕出了他的杰作,別人不肯看,那是別人的錯,不是米開朗琪羅的錯。現代小說有這樣的杰作,人若不肯看小說,那是人的錯,不是小說的錯。杜拉斯寫過《華北情人》後說,我最終還原成小說家了。這就是說,只有書寫文本能使她獲得敘事藝術的精髓。這個結論使我滿意,既不羨慕電影的鏡頭,也不羨慕比爾•蓋茨的緊身衣。
注釋︰
1本篇最初發表于1996年5月29日《中華讀書報》。發表時題目為「小說和蓋茨的緊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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