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思華年幾乎做了一整晚的夢。
她夢見了很久都不曾出現在夢境中的父母——他們一左一右牽著她的小手,帶她一起走在鋪著落葉的林間小道上。
柔和的陽光透過樹葉之間或大或小的縫隙,在地上投下了斑駁的光影;徐徐的清風拂過母親的長發與父親的衣衫,送來了他二人慈祥的微笑。
好幸福。
在不遠處看著的她抬起一條腿,想要去追逐這柔美的畫面,卻不料一陣風煙迷眼,令她被迫止住了前進的步伐。
待到她再一次睜開雙眼看清之際,前方的景象業已遽然生變。
她驚訝地目睹了年輕女子領著一個年幼的男孩徐徐前行的情景,卻在意識到此二人乃是何人的一剎那,驀地心頭一緊。
只緣她還沒來得及喊出「唐寧」和「尹芙姐」,後者的身影就已然消失不見了。
于是,她看著小小的唐寧孤身一人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仰望著那遙遠的天空。
他是那樣孤獨,孤獨到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要走上前去,伸手摟住那幼小的身子。
出人意料的是,她才剛要付諸行動,身後就忽然響起了一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
「華年……華年……」
外婆!?
她驚愕地驀然回首,映入眼簾的,果真是她那兩鬢蒼白的外祖母。
「華年。」
「華年。」
與此同時,她居然還瞧見了站在外婆身邊的雙親。
他們在叫她回去。
可是……
她又忍不住回頭注目于仍舊立在原處的唐寧,心下登時陷入了天人交戰。
左右為難之時,耳邊毫無預兆地傳來了一陣戲謔的笑聲。
她情不自禁地環顧四周,試圖尋找這怪笑聲的來源——不料視線才剛轉移,眼前的景象就赫然生變了。
她的家人不見了,年幼的唐寧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個終于讓她得以認出的男聲,正回蕩在她的耳畔。
你在猶豫嗎?
有什麼好笑的?
當然好笑。
寄居在她體內的那個靈魂笑得直叫她心里發毛。
造成他孑然一身的罪魁禍首,居然在這里糾結要不要留下來陪他。
不期而至的話語,令夢中的女孩不由一愣。
什麼「造成他孑然一身的罪魁禍首」?你在胡說些什麼?!我听不明白!
哈?你是真蠢還是裝傻?到現在都沒有察覺到你的能力嗎?
我的能力?
完全一頭霧水的女孩忍不住月兌口而出。
笨——蛋——真是讓人看不下去。
你到底想說什麼?!什麼能力?!你把話講清楚行不行?
前幾天的那場戰斗啊戰斗!
那場戰斗怎麼了?
真是愚蠢至極……你親手消去了四只巨蟲的半截身子,不記得了嗎?
那當真不是你借我的力量?
本大爺要是有這種能力,早就把你們這群不听話的大垃圾都給滅了。
這……等等!這跟你剛才說的話有何干系?
你……真是笨得可以!消無!是消無的念力啊臭丫頭!
消無?
就是把一切存在的東西——有形的或者無形的,統統都變成不存在!
這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沒忘了之前被你救了的那十個男人吧?你以為那是所謂的治愈之力?別傻了,這就是你在無意間發動了消無之力,消除了他們體內的那什麼孢子。
什麼!?
還有再之前,你像個白痴一樣在天台上祈禱不要死人,結果那群出戰的男人還真就一個不落地回來了。那是為什麼?也是因為你用這種消無的念力,抹殺了人員傷亡的可能性。
這種天方夜譚的事情,怎麼可能!!!
呵!還不相信?好啊,本大爺就大發慈悲地為你提供一個最有力的證據。
什麼證據!?
你就沒想過,這好端端的,由唐寧憑借念力創造出的「母親」等人,為什麼會在「存活」了這麼多年以後,就突然「死」了?
他們……
那不正是因為,你的消無之力,在不知不覺中……「殺死」了他們嗎?
幽幽的話音落下,聞者業已呆若木雞。
不要找什麼借口,說是唐寧被人扼制了念力,所以由此而生的「母親」才出了問題。我告訴你喲,具現生成的物質,是不需要制造者用念力去維持的,除非制造者死了,那些產物才會跟著消失。
不……不……是她……是她?!
怎麼樣?很有趣吧?他是從「無」到「有」,而你,是讓「有」變「無」——完全是跟他對著干的節奏呢!
不……不……她……她不信……不信……
所以啊,你說你是不是很可笑?明明就是你害得他永遠地失去了親人,到頭來還貓哭耗子假慈悲,去可憐他、同情他。
不……她沒有……不是這樣的……
啊啊……真不曉得我那孫子獲悉了真相之後,會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呢!
唔……
「唔!」猝然驚醒之際,噩夢纏身的女孩業已冷汗涔涔。
「怎麼了?」偏偏驚魂未定之時,她的耳邊卻猝不及防地響起了唐寧的問話。
思華年原本直盯著天花板的眼珠子猛地一轉,一下子與雙眉微鎖的男人四目相接。
彈指間,她心跳加速,頭腦發懵,臉色大變。
如此顯而易見的表現,唐寧又豈會看不真切?
他微不可察地斂了斂眉,同時上下打量了思華年驚疑不定的臉,隨後少見地重復了自己的話︰「怎麼了?」
奈何女孩只是目不轉楮地與他對視,卻遲遲未有道出只言片語。
不解其真意的唐寧一言不發地支起身子,不緊不慢地翻身下床。
誰知,就在他雙腳著地、將欲起身的一剎那,身後的人兒卻冷不防顫顫巍巍地開啟了雙唇︰「唐寧……」
被呼喚的男人頓住腳下的動作,這就坐在床沿上,回過頭去。
他看到她驚惶的眸中,驀地涌出一股濕意。
「你……你有沒有听說過,一種……名為‘消無’的念力?」
話音落下,唐寧先是須臾一愣,隨即便胸中了然。
這天底下,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紙,是包不住火的。
只是不知何故,他並不希望她獲知實情。
「你……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什麼?」神奇的是,女孩凝視著他沉寂的容顏,居然從中讀出了他的心中所思。
「人類的歷史中,確實記載過這樣一種念力,但是至今未有證實。」他似有似無地吐了一口氣,從容不迫地作答。
話音未落,平躺在榻的女孩業已感覺頭暈目眩。
這麼說……這麼說……都是真的……真的是她……是她……
難以言喻的負疚感登時涌上心頭,她淚光閃爍地注視著唐寧的眉眼。
下一刻,眼淚忽就不由分說地奪眶而出。
然而,她卻只能慌忙用手背遮住臉頰,然後竭力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似曾相識的畫面,讓唐寧不由自主地垂了垂眼簾。
他突然就明白了,只有當女孩悲傷到極致的時候,才會像這般哭泣。
「對……對不起……」緘默不語之際,他听到她斷斷續續的哽咽聲,「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會變成這樣……」
是啊,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他那從來只把溫柔放在心里的母親,那個待他幾乎視如己出的男人,還有那些始終默默支持著他的人們……他們……就可以一直陪在他的身邊,直至其生命的盡頭。
可是,因為自己的存在,他還沒來得及喚一聲「母親」,還沒來得及和母親多說說話,就已經永遠地失去。
好難過……真的好難過……
「唔……嗚……唔唔……」
極力隱忍的痛哭似乎業已快要按捺不住,斷斷續續吸著氣兒的思華年只覺嗓子疼心更疼。
唐寧默不作聲地坐在她的身邊,目不轉楮地注視著她那被手遮掩的雙眼。
片刻,他忽然傾身向前,慢慢地俯下了身子。
男人微涼的額頭輕輕觸上了女孩的前額,令啜泣不止的她不由遽然一怔。
「他們本就早已不屬于這個世界。」
平靜的說話聲于耳畔輕柔響起,讓發愣的思華年情不自禁地咬緊了雙唇。
「你只是……讓他們的靈魂得以安息而已。」
此言一出,壓抑良久的女孩終于忍不住慟哭出聲。
而令她終得宣泄的男人,則緩緩地闔上了眼皮,就那樣近距離地傾听著她痛徹心扉的哭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直到思華年哭干了眼淚,哭啞了嗓子——終是沒了力氣,唐寧才極富耐性地離了她的腦門,難得像個會哄女孩子的新好男人似的,動作舒緩地拉開了她自始至終擋著臉的那只手。
這個時候,那張清純可愛的臉蛋業已紅一塊白一塊——慘不忍睹了。
滿面淚痕的思華年不由自主地轉移了視線,而後慌不擇路地拿另一條胳膊掩住了自個兒的面孔。
她也不清楚此舉是出于內疚自責還是沒臉見人,只曉得她現在真的沒法去面對眼前的這個男人。
「做什麼?」唐寧端量著她的半張臉,面無表情地問她。
思華年不吭聲。
「去洗臉。」
思華年照舊不接話。
「要我抱你去嗎?」
听不懂這話是疑問句還是反問句,思華年不免受到了些許驚嚇,故而總算是把手給放了下來。
她不自覺地拿眼瞅著他,須臾過後,突然意識到自己本來是打算將整個腦袋埋進被窩里——不見人的。
于是,她慌忙拉起被子,拿它蓋住了自個兒的整張臉。
唐寧默默無語地盯著潔白無瑕的被褥以及緊緊抓著被褥的手,幾秒鐘後忽而不著痕跡地斜了斜眼。
「你是在發脾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