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這一會兒工夫,這內殿里已經是異事頻現,雖然皇後現在還沒有什麼變化,但眾人看著知白的眼神已不一樣了。♀敬安帝雙眼發亮,吩咐王瑾道︰「速去準備一處宮室打掃干淨,供真人居住。日常供奉——與國師等同。」
王瑾嚇了一跳。真明子的日常供奉精細到了極處,其費用恐怕比之齊峻都不遑多讓,如今知白才進宮,就得了這樣的供奉,可見敬安帝對其重視到何等程度。他正要應喏,知白已經眯起眼楮微微一笑︰「多謝陛下。不過國師既為國師,想必對我盛朝國民有大貢獻,自應享用供奉。貧道山野之人,修道者不以物欲為要,只求一室存身即可,一應使用皆請陛下從簡,萬勿糜費。」
敬安帝臉上不由得微微就有些異樣神色。知白說真明子既為國師,必是對國對民有大貢獻,可是細思真明子自入宮以來,除了獻上金丹之外似乎也沒做過什麼,說到對民之貢獻……倒是三年前曾求過一場雨,但雨下得也不大,並不曾真正解民之倒懸。何況知白說修道者不以物欲為要,而真明子號稱修行,卻在供奉上十分奢華……平日里倒也不覺什麼,只是今日經知白之口說出來,便教人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齊峻在旁听著,此時才道︰「父皇,真人與兒臣略有三分緣份,又務求簡便,不如就請真人到東宮居住。東宮小花園還有幾分野趣,旁側宮室依假山而建,無人打擾也算清靜,正合真人野修之意。」剛才知白說的那幾句話都是他教的。敬安帝是他的父親,有道是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敬安帝深信真明子,若是別人敢說真明子糜費、尸位素餐,只怕立時就要被拉出去砍了;可是知白有這樣的神術,卻依舊簡樸清淨,兩相對照,不必多說,敬安帝自己也要對真明子有所疑惑了。
這世上最可怕的,其實就是皇帝的疑心。真明子之所以能在皇宮中牢牢站住腳跟,甚至連齊峻這一國儲君都不能拿他怎樣,任由他在宮中興風作浪,就是因為敬安帝信任他,而防備著齊峻。
說起來這似乎有點可笑。信任一個外人,卻防著親生兒子。但皇家便是如此,齊峻是太子,將來要繼位,卻又不得父親寵愛,誰敢擔保他就沒有怨懟之心,沒有盡早奪位的念頭呢?而真明子,卻是一心為敬安帝煉制金丹延年益壽的。如此一對比,自然是親疏而遠近了。
但是這局面從今日始,怕就是要慢慢地變了。有知白在,敬安帝不得不對比著去看真明子,只要這懷疑的種子在心中種下,就會慢慢生根發芽,到時候,不單是真明子要被敬安帝懷疑,就連舉薦真明子的葉家、親近真明子的葉貴妃和齊嶂,都要被敬安帝的疑心波及。♀而從前真明子有意無意加諸于齊峻身上的種種責備,也將被敬安帝重新審視。
「貴妃娘娘到。」殿外中人的傳報讓齊峻微微冷笑了一下,葉貴妃這是坐不住了,來紫辰殿打探消息呢。
皇後病重,葉貴妃極有眼色地換去了鮮艷的衣裳,只穿了一件青蓮色宮裝,只是她肌膚勝雪,穿著這樣淺淡的顏色反而越發顯得清麗。一雙窄窄金蓮踏在地上,鞋底刻花暗藏香粉,所過之處都留下淡淡幽香,真如仙子神女一般,正是敬安帝最喜歡的。她身後的大宮女提著一只雕漆食盒,葉貴妃行了禮便從宮女手中接過食盒親自奉上︰「娘娘病重,臣妾恨不能以身相代……炖了一碗銀耳燕窩粥送來,這燕窩是臣妾的娘家兄長派人去南海采的,只願娘娘鳳體安康,千秋萬壽。」
齊峻微低著頭站在一邊,手在袖中緊緊攥成拳頭,指甲陷入掌心,才勉強抑制住過去往葉貴妃泫然欲泣的臉上揮一拳的沖動。好一個貓哭耗子!明明知道御醫說皇後命不久矣,卻偏偏說什麼千秋萬壽,分明是一邊在敬安帝面前扮賢惠,一邊狠狠戳他這個太子的心!
「你有心了。」敬安帝卻有幾分淡淡的,只點頭示意王瑾去接過食盒。葉貴妃伸出手,寬大的袖子有意無意向後滑落,露出潔白手腕上纏著的一圈白布,吸引了敬安帝的目光︰「這是——奴才們是怎麼伺候的!」
葉貴妃連忙將袖子滑下來︰「並沒有什麼,是臣妾不小心被花枝劃傷的。」
「皇上。」她身邊的大宮女卻突然跪了下來,「娘娘這傷,是因听說人血入藥可治虛癆之癥,所以——」
敬安帝果然動容︰「此事虛妄,你怎能相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如何這樣看輕?」一改方才的冷淡,親自上去攜了葉貴妃的手細看傷處。葉貴妃順勢便往他身上靠了靠,輕言細語地道︰「娘娘是天下之母,不過是要臣妾的幾滴血而已。人血入藥見載于古書,臣妾雖也知道或許是虛妄之說,但總懷了萬一之想,若是僥幸有用,豈不是好?」
她這樣說著,還不忘記微微轉頭,在敬安帝看不見的地方斜斜地瞥了齊峻一眼,那目光中充滿了得意與挑釁。只可惜還沒等她將目光轉開,內殿里已經踉蹌奔出一個宮女,撲通就跪倒在敬安帝面前︰「陛下!娘娘,娘娘醒了!」
「醒了?」敬安帝下意識地放開了葉貴妃的手。
「是,是!」宮女高興得又哭又笑,「娘娘醒了,還說月復中饑餓,要喝蓮子羹呢!」
此時也無人顧及葉貴妃了,呼啦啦全進了內殿,葉貴妃驚愕之余,連忙也跟著進去,只往床上一看,她便變了臉色——皇後竟然已經坐了起來,臉色雖還有幾分蒼白,但唇上已有紅潤之色,且目光清明,不復病中的滯澀黯淡,便是她不通什麼醫理也看得出來,皇後哪里像個將死之人!何況她還說,要喝蓮子羹,明明已經兩日水米不進,現下忽然又要喝蓮子羹……
葉貴妃在一片混亂中將目光移向了站在一邊的知白。听說齊峻帶回一位異人為皇後治病時她尚未在意,以為不過是個山野郎中罷了,直到紫辰殿內安插的眼線傳回消息,說敬安帝竟令供奉與國師等同,她才坐不住了。原本一路過來,她還希望此人不過是裝神弄鬼,或如真明子一般,用些振奮精神的金丹之類糊弄一時,萬沒想到,他竟真能將皇後救回來!且看這樣子,竟是病癥痊愈的模樣。
齊峻去了西南,非但沒有死在深山之中,反而當真將星鐵迎了回來。皇後病重將死,卻又被人救活。葉貴妃的手在寬大的袖中緊緊攥了起來,現在輪到她將掌心掐出血印了——星鐵是天賜祥瑞,齊峻因尋星鐵結識了異人,異人又救了皇後,這般兜兜轉轉,豈不是皇後因天降祥瑞而延壽,這祥瑞豈不成了應在她身上的!
一個得祥瑞所應的皇後,一個孝心格天迎回祥瑞的太子——葉貴妃的眼眸黑沉沉地垂了下去——這次的星鐵一事,不但未能達到目的,反而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齊峻的東宮地方不大,但宮室修得都十分講究。給知白選的住處名為「听玉閣」,從窗口望出去就是個小花園,雖則比不上御花園廣闊氣派,但假山流水一樣不少,尤其是一片翠竹種得好,風吹過竹梢便錯落有聲,听玉閣因此得名。
知白在屋里轉了一圈兒。雖然他說一切從簡,但這宮室都是比照著儲君的待遇陳設,只是顏色盡量素淡,珍玩古董只撿樸拙的,也虧得文繡心思靈巧,竟然將這屋子里收拾得富貴氣全消,齊峻看了也十分滿意。
皇後醒來後用了一碗蓮子羹,臉上便顯出了紅潤之色,只是有些困倦思睡。齊峻服侍母親睡下,眼看皇後眉宇間的黯沉之色全消,竟似是比平日里還要好些,不由得心中歡喜,也有心情陪著知白轉了一圈,笑問道︰「如何?瞧著這地方還滿意?」
「地方是極好。」知白對這些卻並不怎麼在意,「只是——殿下不是說能讓我供奉星鐵嗎?」
「總要慢慢來。」齊峻含笑負手望向真明子道觀所在的方向,「待觀星台落成,我便向父皇進諫。」真明子此刻應該是坐不住了罷?
知白卻沒有那麼好耐心,想了想又問︰「那,殿下能讓我時常見到陛下麼?」
「這個自然。」敬安帝現在怕是巴不得能將知白時常帶在身邊,「恐怕父皇要向你時常請教長生修仙之術——」說到這里,齊峻突然想到一件事,「你已見了父皇,父皇的壽數幾何可能看得出來?」
知白撓了撓頭︰「陛下原是福壽之相,只是服食金丹太多,怕是——我于相術不甚精通,只是觀氣,大約三五年內吧。」
「你能為母後延壽,那父皇呢?」
知白嚇了一跳︰「殿下不是想讓我再施術吧?一來這法術逆天而行,損我修行——」他帶幾分狡猾地瞥了齊峻一眼,「若是沒有星鐵的靈氣滋養,怕是我難以再行此術。二來麼,這里頭還要借著殿下的一點孝心。人世之事看似千頭萬緒,實則冥冥之中皆有所相關,宛如一張大網,牽扯一線則全網皆動。殿下為娘娘延壽,已然改變了殿下日後的命數,若是再為陛下延壽,怕是命數變動更多,誰也預料不到將來結局。」他越說越是正經起來,「殿下這一點孝心獻出去,只怕也會損及自身,還要三思而後行。」
齊峻的心思頓時翻涌起來。其實知白誤會了他的意思,在他心里,實在從未想過要讓知白為敬安帝延壽,相反地,他倒是隱隱地有些怕知白會這麼做。雖說為人子者實在不該有這種想法,但只有敬安帝過世,他才能名正言順地繼位,反之,敬安帝多在位一天,他就多一分可能被齊嶂取而代之。
「父皇問你年紀的時候,你說的話是真的?」強行壓下心緒,齊峻另起了一個話題。
「哦——我住的山口處確實有一棵三人合抱的白果樹。」知白避重就輕。
「也確實是從碗口粗細長起來的罷?」齊峻似笑非笑,「只是沒人親眼見著。」
知白抓抓頭發︰「我師父入山修行的時候,它確實是碗口粗細。」
「你師父?你有師父?春秋多少了?」齊峻不由得上下打量知白,看他是不是又在撒謊。這小子滿嘴謊話,出家人不打誑語這句話,用在他身上實在是不合適。
知白沒有發覺他目光中的含意,管自沉浸在回憶之中︰「他尸解的那年,有五百一十三歲了吧,活得太久,他自己也記不太清楚了。」
齊峻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當真?他,他現在——飛升成仙了?」
「是尸解。」知白糾正他,「肉身升仙實在太難,老頭子資質有限修煉了五百年,實在沒有耐心再折騰,還是結元嬰後尸解了。」
齊峻听得似懂非懂︰「尸解是什麼?」
「就是死了。」知白干脆地回答。
「死了怎麼飛升?」齊峻難以置信。
「不是死啊,是尸解……」知白很困難地解釋著,「總之就是元神升天吧,放棄了肉身。」
「就是變成鬼了?」齊峻只能這樣理解。
「不是!」知白看起來要抓狂了,「是元神,元神!」
兩人面面相覷,還是齊峻先放棄了,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能活到五百年,令師是如何能這般長壽的?」
「自然是修煉而成。」知白隨便擺了擺手,好像活到五百歲有如吃白菜一般容易。
齊峻不由得又要重新審視他︰「那真人今年春秋究竟幾何啊?」
知白干咳了一聲︰「虛度十六春秋。」
齊峻嗤笑︰「五百歲呢?」
知白臉都不紅一下︰「老頭子說過我資質還在他之上,只要潛心修煉,將來成就不愁不勝于他,或許可以肉身飛升。」
「哦。」齊峻干笑了一聲,「那我預祝真人修行圓滿。」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眼看著知白施展過種種匪夷所思的神術,但他面對知白,仍舊時不時就會把他當成當初那個泥猴兒,「只是不知真人以人飼蛇,會不會有損陰德,影響修行?」
說到這個,知白的臉難得地紅了紅,小聲嘀咕︰「修行也是順其自然,我只是……」
「順其自然?」齊峻耳力過人,听得清清楚楚,斜了眼看他,「以人飼蛇,倒是順其自然了?」
知白低下頭,在嘴里咕嚕了一句。這句話說得實在含糊,饒是齊峻耳朵再尖也沒听清楚,正要追問,馮恩悄沒聲地進來站在一邊,齊峻一眼看見︰「什麼事?」
馮恩上前一步,壓低聲音︰「貴妃娘娘聲稱當初曾為娘娘的病癥向上天許願,如今娘娘痊愈,她要去國師的道觀中供奉星鐵,誦經三日還願。」
「許願?」齊峻冷笑,「這麼說,母後痊愈倒是她的功勞了?無恥之尤!」
yq。殿下息怒。通知︰請互相轉告唯一新地址為。馮恩趕緊端了杯茶來,「奴才想著,這只怕是貴妃沉不住氣了。「進道觀誦經,正方便她和真明子商量陰謀詭計。「不錯。「齊峻皺了皺眉,找個人去打探打探,我們這邊也要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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