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不再提齊嶂的面相,齊峻卻覷了個空子,將座椅稍稍向後一挪,移到了知白身邊,壓低聲音沉聲問︰「你方才說什麼周身龍氣護持,是什麼意思?」他可記得清清楚楚,知白曾說過他是沒有龍氣的,而龍子鳳孫們,只有能登上大寶的才會有龍氣,這就是說,齊嶂才是命定的新君不成?這事實在太大,饒是他也耐不到千秋節後再來問了。♀
知白支吾了一下,在齊峻嚴厲的目光下只能耷拉下腦袋。看他這樣子,齊峻只覺得眼前微微一黑,這麼多年來他的努力似乎在這一瞬都化為了泡影,四周的一切都仿佛變得很遠,什麼都听不見看不見了。
不過也只是片刻的工夫,齊峻就用力一甩頭,擺月兌了身周那絕望的薄霧。他說過,自己的命,不由天定,即便天命不予,他也要搏上一搏!
「那你說二弟月滿則虧,那一厄又是什麼?」
「這……實在不好說。」知白往齊嶂的方向看了一眼,「以二皇子的面相而言,是圓滿無缺之福。只是這世上再無圓滿無缺之事,以理而言,必有一厄。這一厄若是過了,則是真圓滿,若是不過,或者命數有變也未可知。」
兩人說話的工夫,後頭的皇子皇女們已經給皇後拜完了壽,都是未成年的小孩兒,最小的不過是乳母抱著磕個頭罷了,隨即就是歡宴歌舞了。只听絲竹聲起,一排穿著闊袖窄腰舞服的女子,從大殿側門魚貫而入,翩翩起舞。
「國師向娘娘獻吉祥舞。」司禮的中人高聲說道,眾人的目光頓時就落到了這隊舞姬身上,片刻之後,驚嘆聲此起彼伏,有些年輕的嬪妃沉不住氣,竟然用手指著隊伍中間的一個舞姬議論起來。
齊峻也轉眼看了過去。真明子為給皇後獻歌舞專門制作了一個木頭偶人,這事兒已經是宮中皆知,但即使如此,齊峻也要仔細看了一會兒才從隊伍中找出了那個偶人。
這偶人跟真人一般大小,臉面上用彩漆涂畫著眉眼,頭上的發髻用染黑的絲線攢成,還與舞姬們一樣戴了金簪宮花,身上穿著鮮艷的闊袖窄腰舞服,與其余十二個舞姬竟是一模一樣。最令人驚嘆的是這偶人舉手投足靈活無比,揮袖擺腰不細看幾乎與真人無異,若不是手中多持了一朵蓮花,只怕一時還很難分辨出來。難怪眾人都嘖嘖贊嘆,這樣靈活的偶人,宮中還從未見過。
齊峻正微微皺眉,卻听身邊知白 地吸了口氣,喃喃地說︰「攝魂!」
這兩個字他說得細如蚊蚋,大殿中又滿是絲竹之聲,若非齊峻就坐在他身邊,大約也不會听見︰「什麼魂?可是這些舞姬有什麼蹊蹺?」
「是偶人。♀」知白緊緊盯著翩翩起舞的假人,「這偶人上附著個魂魄,且怨氣不小呢。」
「魂魄?」齊峻不由得焦急起來,只恨自己什麼也看不出來。
知白想了想,嘆了口氣,很心疼地咬破了自己食指,在齊峻眉心處劃了一下,然後立刻把手指含進嘴里,含糊地道︰「殿下再看。」
齊峻只覺眼前仿佛一亮,定楮看去,大殿之內的景物似乎都比方才清晰了,唯獨那偶人面目倒模糊起來。再細看時,並不是偶人面目模糊,而是其上隱隱浮著一層黑氣,仿佛另有一張女子的臉在那木頭臉面上若隱若現,才使得偶人的面目反看不清楚了。齊峻窮極目力看去,覺得那若隱若現的臉好似有些眼熟,尤其是那驚駭怨恨的神色。
「是她!」齊峻月兌口而出。那張臉,竟是從陌巷井中撈起來的宮女的面孔。齊峻在一剎那間想通了許多事︰宮女根本不是自盡,而是被人沉入井中淹死的,魂魄卻被拘到了這偶人身上;而這個偶人是要在皇後面前獻舞的,也就是說,到時候,它會離皇後很近。
拘來一個魂魄放在偶人身上,再送到皇後面前,這是要做什麼?齊峻到底是在宮中長大,片刻之間就想到了最可能的利害關系︰宮女被處死,可能是有人打著皇後的名頭;身懷龍種,卻被皇後因妒恨而活活溺死,宮女心中怎能無怨恨?那麼,假如有人將她的魂魄送到皇後面前,她會做什麼?聯想到宮中關于皇後是不祥之人的傳言,齊峻眼色黑沉,漸漸聚起一股殺氣來——葉貴妃和真明子,這是處心積慮要置皇後于死地啊!才出紫辰殿,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陡然瘋狂——齊峻听說過民間走舍的傳聞,從前他大多嗤之以鼻,但現在……
「這偶人手里還拿著一朵蓮花,」到了此時,齊峻的聲音反而越發冷靜下來,「我瞧著那蓮花像是中空的,似乎有機關可以打開?」
知白眯著眼楮瞧了瞧︰「機關之術我並不懂,但這蓮花中空是真,里頭靈氣充溢——啊,是星鐵!」
「果然如此。」這四個字齊峻是從牙縫里一個個擠出來的。真明子打的果然是這個主意,獻舞及末,蓮花突然打開,將星鐵奉獻在皇後面前,此時偶人上的魂魄撲到皇後身上,眾目睽睽之下,所有內外命婦皇子皇女們都能看見,祥瑞呈上,皇後反而顛狂,這便是牢牢給皇後釘上了「不祥之人」、與星鐵沖犯的罪名啊!
「怎麼辦!」齊峻一把抓住知白的手。事涉鬼神,饒是他再焦急也毫無辦法。♀此時此地,能挽救這一切的也只有知白了。
知白嘆了口氣︰「此魂魄陽壽未盡便被殺死,怨氣極深。」他神色中透出些無奈來,「到底是為了什麼,這樣的殺害人命,逆天而行……」
這時候舞姬們已經舞到了皇後面前,倏然向中間一聚,將那偶人擁在中間。那偶人胸腔里竟發出聲音來︰「恭祝娘娘千秋,祥瑞百年。」聲音婉轉清脆,與活人一般無二,同時右手向前一送,一直執在手中的那枝蓮花不知牽動了什麼機關,木頭雕成的花瓣猛然張開,露出中間的花心,翡翠做成的花心上,正嵌著那塊星鐵,一直送到皇後面前。
所有的人都驚訝于這偶人與真人一般的聲音,唯有齊峻和知白看得清楚,原本浮動在偶人面孔上的那張臉猛然向前一沖,一個模糊的黑色人影從偶人身上月兌出,直撲皇後。齊峻甚至看得清那張臉上的仇恨,還有大仇就要得報的快意,以及露出唇外的、白慘慘的一排牙齒!
「母後!」齊峻失聲叫了出來,但那偶人離皇後太久,黑色人影撲得又太快,即使這時候他沖上去都已經來不及了。而皇後全無所覺,反而因為他的驚呼正要轉過頭來。
知白突然撮起嘴唇,對著前方吹了口氣。他就坐在皇後側後方,這一口氣吹出去,齊峻隱約看見一道白氣像靈蛇一樣躥出去,正正撞上了那條黑色的影子。
只是一口氣而已,甚至沒人注意到知白這個小動作,可是那條黑影卻像被開水潑上的雪人一樣,從被白氣撞到的胸前開始,迅速化為烏有,齊峻隱約還听見了一聲淒厲的尖叫。而與此同時,那偶人撲通一聲向前栽倒,手里的木頭蓮花摔在地上,只听當啷啷一陣響,翡翠花心摔了個粉碎,星鐵從花心里掉出來,一路直滾到了皇後腳下。而那偶人也不知是撞到了哪里,關節處崩崩連聲,用來絞結的牛筋紛紛崩斷,木頭做的手臂從兩肩月兌落下來,最後連腦袋都一歪,從脖子上滾了下來。
就是因為做得實在太逼真,以至于這腦袋滾落下來的情形極其駭人,一名宮女正端著茶走過來,這腦袋就滴溜溜滾到她的腳下,驚得她一聲尖叫,整個人都往後跌了出去。偏她後面就是葉貴妃的席位,旁邊坐的就是齊嶂。只听桌椅傾倒杯盤落地,一片混亂之中齊嶂猛地捂住了臉——他想過來護住葉貴妃,卻被濺起的碎瓷片劃傷了額頭。
這一片大亂之中只有皇後幸運地沒有被嚇著。她听見齊峻的失聲驚呼就回頭,及至見兒子並無什麼事,再轉過頭來,偶人已經分崩離析,連腦袋都不知所蹤了。皇後茫然地低頭看看,彎下腰從腳邊將星鐵撿了起來,又茫然地看向敬安帝︰「皇上,這,這是怎麼回事?」
皇後的千秋節出了大事!國師制作出來為皇後獻舞的偶人突然失靈僕倒,御前失儀且不說,不知國師怎麼想的,居然將祥瑞星鐵放在偶人手中,以致星鐵跌落,險些就將天降祥瑞摔壞了!這兩條罪加在一起得有多嚴重,若不是國師,換了其他人說不定早就推出去問斬了!同時,前些日子宮里關于皇後是不祥之人的傳言煙消雲散,眾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看見皇後親手拾起了星鐵,根本沒有半點異樣,哪里是什麼「與祥瑞沖犯」?那造謠之人,真是居心叵測!
「貴妃娘娘病了。」馮恩來向齊峻報信的時候嘴角都忍不住地要往上翹,「頭暈目眩,御醫診脈說是內虛,要好生休息,萬不可勞心動氣。」所以這宮務自然是不能再打理了。
「國師自承唐突祥瑞,閉關沐浴,要齋戒九九八十一天向上天請罪。」說到這個,馮恩心情就更愉快了,「觀星台再有二十余日就要落成,看來,國師是趕不及送星鐵入觀星台了。」國師趕不及,那麼奉送祥瑞移入新殿的事自然有更合適的人來做,譬如說知白。
「皇上要為知白道長上尊號為秀明仙師呢。」說到最後,馮恩的嘴終于忍不住咧開了,「皇上說,娘娘千秋節卻受了驚,叫六局那邊送了好些東西來,還說娘娘這個千秋節沒過好,過些日子要再擇地開宴替娘娘慶祝。又說這件事是葉貴妃辦得不好,罰了她三個月的月例。」
齊峻唇角不由得也微微彎了起來。這件事從頭到尾只有他最清楚,葉貴妃和真明子這一次,可算得上是偷雞不著蝕把米。敬安帝篤信鬼神,寵愛葉貴妃,可並不代表他就能容許有人以此為借口來欺騙他。葉貴妃這一病,宮里誰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可是她若不病,就會被明白地褫奪協理六宮之權,那臉比現在丟得還要厲害!
「這樣,他們總能老實幾日了罷。」齊峻的笑容才浮上來就又凝住了,「北宮那邊,太傅夸贊了二皇弟的文章。」葉貴妃雖暫時被壓下了風頭,可還有一個齊嶂呢!
「二皇子如今也在養傷呢。」馮恩的嘴角也不由得抽了抽,「听御醫說,只怕是要留下疤痕了,只不知會不會破相。」齊嶂不是素來以斯文俊秀自得麼,若是破了相,看他還得意不得意!不過看太傅那樣賣力,千秋節才過就找著機會在敬安帝面前夸贊齊嶂,估模著這次葉氏一黨跟頭是栽得有些狠了。
「說起來,知白道長真是料事如神。」雖然知道這些話不該自己說,馮恩仍舊忍不住要贊嘆,「才說二皇子福氣太滿了目下就有一厄,這就吃了虧……」雖然只是傷了臉面,但也足夠證明知白的未卜先知了。
齊峻卻歡喜不起來。知白可也說過,齊嶂才是身有龍氣的那個皇子呢。
「他——知白道長在做什麼?」打千秋節那天回來他就一頭扎進了听玉閣,這幾天好像都沒出來過。
「道長要了香燭,似乎在誦經。」
「誦經?」齊峻挑了挑眉,「這倒稀罕了。我去瞧瞧。」
知白還真是在誦經。屋里點著香燭,輕煙繚繞,而他難得地垂目端坐,神色莊嚴,連齊峻進來都沒有抬眼看看。齊峻也不打擾他,只管在一邊站著,等他誦完經才問︰「念的是什麼?」
「元始天尊祭度血湖真經。」知白站起身來,看著眼前祭桌上的東西,「她也並非自己有心作惡,只是屈死的一股冤氣罷了,當時原該收了她們母子,淨化之後送去轉世,只可惜來不及了,所以念幾卷經文,免得兩個殘魂在世間受苦。」
齊峻也看過去,桌子上除了香燭之外,還放著一個紙剪的小人,只是剪得歪歪扭扭很不成個樣子,臉上畫的那眉眼也難看得很,胸前用墨寫著生辰八字,肚子上還畫了一個奇怪的圖案,看起來既像顆果實,又像個蜷曲的嬰兒︰「這是——招魂?」
知白嘆了口氣︰「魂魄已然不全,招不來了,只是以物聚靈,免得這幾卷經的功德又被別的孤魂野鬼搶了去。」
齊峻看著這個難看的小紙人,還有上頭蚯蚓爬一樣的筆跡,不由得想起真明子那個宛如真人一般的木偶,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抽了抽︰「你連寫字也不曾學過?」
知白抓了抓耳朵︰「師父又不曾仔細教導過,會寫符也就是了……」
齊峻的嘴角又抽了抽︰「從前也罷了,既進了宮,少不得這些都要學起來,我替你尋幾位師傅來。」敬安帝雅好詩書,真明子也能書善畫,當初能投敬安帝的契,這也是一大助力。
知白頓時有些苦了臉。齊峻又拋出一個誘餌︰「觀星台就要落成,到時就該由你去供奉星鐵,將來就是有些法事怕也要在觀星台做。你連字都不會寫,將來這法事怕是做出來都不好看相。」
「我能去供奉星鐵了?」知白頓時眼楮一亮,想了想又問,「這麼說,陛下也會常去觀星台?」
齊峻看他這副貪心不足的小樣兒就有些牙癢,不答他的話反問道︰「你那日一口氣就吹散了那個魂魄,可是個什麼道理?」
知白沒有得到齊峻肯定的答案,有些遺憾,但想到馬上就能去供奉星鐵,又高興起來,隨口答道︰「鬼為陰,生人為陽,以陽氣克陰氣,猶如對癥下藥,通知︰請互相轉告唯一新地址為……自然有效。〕不過似這樣的幽怨魂魄,普通陽氣便不大有用,我用的是是氣,修煉而得,自丹田吐出,比之普通呼吸陽氣更烈,別說這樣的鬼魂,便是積年厲鬼也是一口氣而已。「說到後頭,不免有又些自得之意,搖頭晃腦起來。齊峻看著不覺又有些牙癢,哼了一聲冷冷道︰「明日起就1容書畫學起來罷,若學得不好,仔細挨手板子!「不理知白的一臉苦相,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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