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年尾,齊峻都過得格外舒心。
真明子齋戒九九八十一天,直到進了臘月才出關,連觀星台的落成也沒趕上。往年臘月間多半還要在道觀中舉行祈福儀式,今年敬安帝沒提,真明子也沒吭聲,就這麼悄沒聲地過去了。
葉貴妃病得比真明子還久,直到臘月二十,再過幾日就要祭灶的時候,她才終于第一次懶懶出了兩儀殿,到紫辰殿來給皇後請安。至于這年下的所有宮務,自然也都沒有她插手的地方了。
皇後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加上有賢妃做幫手,居然也把年下這一大攤子事兒打理得不錯,雖然有些小岔子,卻也無傷大雅。正在宮中與妃嬪們說話,見了葉貴妃進來,便笑吟吟叫人將茶撤了,換桂圓湯來︰「貴妃還吃著藥,不宜飲茶。」
葉貴妃雖說「病」了一場,氣色卻絲毫也不像病人,養得臉色紅紅白白,三十多歲的人,看起來還像二十許,雖然被皇後這麼刺著,卻是泰然自若坐了下來,含笑接了茶︰「多謝娘娘關懷。這一陣子娘娘辛苦了。」
皇後輕輕哼了一聲,神色間多少也有幾分自得︰「是啊,好歹是沒出什麼岔子。二皇子近來可是忙著讀書,怎麼也不曾來我這里問個安?」
這話刺得就更厲害了,齊嶂臉上那道傷雖養好了,卻到底是留了疤痕,雖還未至破相的程度,瞧著也多少有些扎眼。葉貴妃卻也沉得住氣,只是一笑︰「多謝娘娘惦記,只是怕來打擾了娘娘,既是娘娘有話,回頭就讓他來向娘娘請安。」說罷又轉過頭去笑看賢妃,「說起來,賢妃也辛苦了。從前不知,現在看來,賢妃也是極能干的。果然是錐處囊中,得時則現。」
皇後的臉色就有些陰沉了下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卻從杯口上瞥了賢妃一眼。賢妃平日里沉默寡言,幾乎都沒人想得起來,她其實是生育了三皇子和大公主的人,雖然從未像貴妃一般得寵過,可比起其他嬪妃來也是天壤之別。皇後也是這會兒才想起來,三皇子今年十歲,雖說比不得齊嶂那麼出色,但听說也是中規中矩的。如今宮中總共才四個皇子,賢妃就生了一個,若不是她的娘家被葉氏一家蓋住了光彩,那……
皇後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四面楚歌。葉貴妃是虎,可賢妃——誰知道是不是條狼呢?這左一個右一個,說不定眼楮都盯著自己的位子,孤掌難鳴,這後宮里,她和齊峻母子兩個委實是太孤單了。
皇後端茶,嬪妃們都是識相的,也就起身告退,紫辰殿里又安靜了下來。皇後坐在那里,越想越是心神不安,正想叫齊峻來商議,大宮女芍藥從外頭進來,臉上帶著幾分擔憂︰「娘娘,陛下又去國師的道觀了!」
「什麼?」皇後這一急也顧不上琢磨賢妃了,「去道觀做什麼?」
芍藥眉頭深鎖︰「欽天監今早來報,昨夜有長虹貫紫微。♀今早皇上先去了觀星台詢問秀明仙師,可是仙師——仙師說天道無為,皇上只管治理江山就行了,皇上,听起來不大滿意,所以又去了道觀。」
皇後急得團團轉︰「仙師怎麼這樣講話……萬一再因此讓那邊又得了勢怎麼辦!」
這個時候,齊峻也正在觀星台,跟知白說著一模一樣的話︰「……你怎能這樣漫不經心?須知萬一再因此讓那邊得了勢,前頭一切努力便都付之東流了!」
知白懷里抱著星鐵,像抱著個手爐子似的,無辜地看著齊峻︰「什麼長虹貫紫微,不過是一道氣罷了,又不似大星墜地能留下星鐵星石,更與什麼國運毫不相干,讓我說什麼呢?」
「你——」齊峻氣個半死,在原地轉了一圈,也只得回頭指使馮恩,「去打听一下,國師對父皇說了些什麼。」
其實不用齊峻說,馮恩也早派人去打听了,但這時候也只能連聲應著退了出去。齊峻看左右無人,不由得道︰「你答話之前就未曾揣摩過父皇的心意?既是與國運無礙,你何不說是天下太平之相?父皇也不過是要求個心安而已。」
知白低頭模著懷里的星鐵,不甚在意地道︰「太平何在天象……皇上若是治下四海升平,又何須在意天象。」
齊峻怒道︰「這些我難道不知?不過是要你一句話罷了。你當初騙我去喂蛇的時候,那些花言巧語都哪里去了?就只知道抱著星鐵!」他看著知白漫不經心的模樣,心里忽然升起一絲懷疑,臉色也不由得陰沉下來,「你可是覺得如今得以供奉星鐵,東宮之事便與你無關了?」
知白被他突然陰沉的臉色嚇了一跳,連忙陪笑道︰「殿下怎麼這樣說,我跟殿下那是坐著同一條船,怎能說東宮之事與我無關呢?」
「你知道就好。」齊峻冷冷地道,「我老實告訴你,你與真明子是水火不相容,倘若被真明子得勢,這星鐵你也別想供奉了!這里是京城,你若是想如在西南山中一般過河拆橋,可要小心引火燒身!」
知白頓時縮了縮脖子,干笑道︰「都是從前的事了,殿下還提它做甚……天象之事,確實是我疏忽了,若再有下次,我當心就是。」
齊峻怒沖沖道︰「機會稍縱即逝,誰知還有沒有下次!」看知白抱著星鐵小心翼翼的模樣,越發生氣,上前去一把奪過星鐵扔在供桌上,「派來教導你的先生呢?你每日練習書畫多久?」
知白臉上更苦了,喃喃道︰「我有認真練習……」靈機一動,小聲道,「上回為娘娘延壽,損耗的修為尚未補回,待補回了,我……」
齊峻怒極反笑︰「你也就在我面前巧舌如簧,若是能把這機靈勁在父皇面前使出三分來,也不至于此!」知白說的都是實話,可是對敬安帝來說,實話遠遠不夠,尤其是那邊還有個真明子在比較著。♀
知白偷偷伸出手又把星鐵摟回懷里,陪笑道︰「殿下別惱火,我知道了。其實……其實殿下真不必如此忌諱國師。」
齊峻挑眉︰「怎麼說?」
知白干咳了一聲,撓了撓頭才道︰「殿下難道沒有發現,上次欺騙殿下,我其實已然得了果報。」
「什麼?」齊峻微微皺眉,「什麼意思?」
「因果不爽啊。」知白抬起頭來,一臉後悔地回答,「雖然當時我觀殿下面相所以才……但畢竟是居心不良,所以才有後頭險些被刺客狙殺之事,更因為娘娘延壽損失修為,這便是果報。」
齊峻瞪著他︰「所以呢?」
「國師他也自有果報。」知白往道觀方向看了一眼,「巧言令色只是小過,為攝生魂殺傷兩條人命已損陰德,若是因他的謊言再害人命,那便是大過。因果不昧,他的報應在後頭。」
「那在他遭報應之前呢?就讓他這麼胡說八道繼續害人?」
「天道好還,殿下其實不必再加干涉。」知白又撓了撓頭,有些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
「胡說八道!」齊峻啪地一聲拍了桌子,「天道好還,不是你袖手旁觀的道理!若如此說,天下何必有帝王?帝王何必設官吏?就由著這些百姓,死活自己去便是了。見人落井,不下石便足夠了?你說不必橫加干涉,我卻覺得你是見死不救,這難道不損陰德?」他越說越是激動,「我若是一介平民,無能為力也就罷了,既忝為儲君,受天下供養,便該用心為天下人謀個福祉。你如今是宮內供奉的仙師,一應用度也皆從百姓而來,難道就不回報一二?難道就能看著他們受苦受難不成?」
觀星台落成之後,本來敬安帝是要派人在外采買小道士進來侍奉的,但知白都謝絕了,只說清靜慣了,並不要人伺候,因此這觀星台大殿里少有人進來,只有幾個中人和宮女在下房里住著,每日做些灑掃之事,並隨時供知白差使。也正因此,齊峻在這里說話,倒比在東宮更少些禁忌︰「如今說是天下太平,可是九州豐歉不一,四夷蠢蠢欲動,百姓遠未到安居樂業之時;宮中奢侈,供養佛道,自先帝去後,稅已加了一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宮中如此,各地官員可知。即以惠水縣令而言,治下百姓頻繁失蹤,他反作為祥瑞上報,這樣的官吏要來何用?他是得了果報,被那巨蟒壓成了肉餅,可他得報之前,百姓又枉死了多少?若是天下官吏皆如此,這天下還成什麼天下了!難道這就是你說的天道好還?」
觀星台的大殿建得十分寬敞,齊峻的聲音在殿中回蕩,如金石擲地。知白眼神中不由得露了遲疑之色,抿著嘴低下了頭去。齊峻正要再說,馮恩一溜小跑從外頭進來︰「殿下,國師說長虹貫紫微是天下一氣、九州升平之象,勸皇上新年出巡,去泰山祭天勒石呢。」
「祭天勒石?」齊峻簡直無話可說,「有什麼功績要勒石以記?」
泰山祭天,又名封禪,是自周時便有的古禮。而勒石,則是有大功勛建立,便雕鑿在石碑上為記。敬安帝出巡、祭天,這也是帝王常有之事,可勒石——除了供奉佛道之外,敬安帝還真不敢說有什麼強過先人的地方。
馮恩低聲道︰「國師說,星鐵祥瑞都自天而降,可見陛下得上天之佑,有此祥瑞,勒石以記不為過。」
齊峻氣得只能冷笑了︰「听听,國師都是怎麼說的?這輕輕一句話,新年出巡就是勞民傷財。你若是方才能說句妥當的話,將這出巡之事免了,自京城到泰山,沿途這一路上的百姓只怕都要謝你,這難道不是功德?」
知白不吭聲,只是頭垂得更低了。
因為年後皇帝要出巡,這個年,宮里過得格外忙碌,不僅要準備過年的種種東西,還要備下明年出巡的器物用度,六局一司忙得團團亂轉。
這麼一忙起來,皇後就有些捉襟見肘。她不肯用葉貴妃的人,又不願過分倚重賢妃,只得事事親力親為,連帶齊峻也累得夠嗆,仍舊免不了要出幾處岔子,引得敬安帝頗是不悅,覺得對新年出巡也不是好兆頭。幸而這幾次知白都在旁邊,隨口開導,無非是些好事多磨之類的話,才讓敬安帝沒有發作起來。
說是開春出巡,其實未出正月,那路上天寒地凍的也不好走,一直拖到二月二,出巡的隊伍才上了路。這一次是準備去大祭,又要勒石記錄天降祥瑞之事,故而敬安帝帶上了皇後、太子,還帶了二皇子和三皇子,只有四皇子因年紀幼小不能跟來,葉貴妃也就留在宮中照看,自然,宮務也就又交到了她手里打理,賢妃協助。除此之外,真明子與知白作為宮中供奉的兩位「仙師」也隨駕,還帶上了星鐵;另外還帶了二十幾名官員,加上下頭的中人宮女侍衛民伕,前頭儀仗後頭行李,迤迤邐邐擺了一路。所過之處,聲勢浩大,各地官員遠迎高接,盡心竭力,只怕奉承得不夠。
「這才開春,海水還冰冷著,竟然能送上這樣的海味,蓬萊縣令也實在是有心了。」皇後看著桌上的清蒸石決明,臉上微微露了喜色。宮中也有魚蝦之類,但自海邊出水送往京城,再怎麼快馬加鞭也要兩三日,自然是失了鮮味,比不得這現捕現吃的滋味十足。
「該賞他些什麼才是。」皇後脾胃弱,這些東西都不能多吃,但卻極愛這個味道,吃了幾口戀戀不舍地放下筷子,卻還琢磨著這事兒,「難得他這樣費心。」
「他不過是盡為官的本份罷了,母後是天下之母,理應由天下養,很不必如此的。」齊峻含笑勸了皇後一句,回了自己房里卻變了臉,「天寒地凍,這海味難道是他自己下水去捕的不成?自漁民手中收上來,又不知花費了幾何。馮恩,遣個人去打听一番,這蓬萊縣為官如何?這樣的獻媚邀寵,所為何來!」
知白剛陪敬安帝用完膳回來,听齊峻說到蓬萊縣令,便道︰「蓬萊縣令說這些海味都是漁民自願獻給陛下的,陛下叫拿百兩黃金去賞給漁民,又親口嘉獎了蓬萊縣令。國師說,這是陛下聖德,四海同沐,漁民感念天子之恩,才會自願獻禮;還說蓬萊是仙地,請陛下停留幾日,他要為陛下請仙。」
「請仙?」齊峻嗤之以鼻,「他連雨都求不到一場,還能請仙?簡直是無稽之談!」
知白卻搖了搖頭︰「蓬萊確實有仙氣,雖說我不知國師道行究竟如何,但若是陛下有仙緣,或許真能得見。」
齊峻的臉色不由得就有些變了︰「當真?」
「陛下……」知白語氣有些斟酌,「實在是有福緣之人……」
也就是說,敬安帝也許真能見到神仙?若是如此,那真明子在敬安帝眼中,只怕也是神仙樣的人了。齊峻閉了閉眼楮,又倏地睜開,緊盯著知白︰「那你呢?你能請仙嗎?」
知白有幾分為難︰「能,倒是也能……可是殿下,凡人雖有仙緣,但著意請仙卻也是逆天而為。從前我就對殿下說過,世事如網,強行變動,便是牽一發而動全身,這之後的變數——怕也未必能如殿下所願呢。」
「事在人為!」齊峻斷然道,「若是真明子請仙成功,日後這宮中就是他的天下了,這萬萬不可!」
知白低下頭,嘆了口氣︰「那,就先看看國師要做什麼吧。」
真明子說干就干,當天晚上就齋戒沐浴,在海邊一處道觀中閉關作法起來。他閉關的這三天中,敬安帝的膳食中仍是各樣新鮮海味接連不斷,至于那賞下去的百兩黃金,據馮恩打听來的消息,確實是發到了漁民手中,但,沒有一個漁民敢去花用,至于原因究竟是什麼,沒有人敢說。
無憑無據,即使齊峻明明知道這里頭肯定有些蹊蹺,甚至他都能猜想到是為什麼一一漁民們必然是被威脅了,這些黃金不過是發下去暫時糊弄一下敬安帝,等奎駕離開,這些黃金絕不會有哪怕一點點落進漁民的錢袋里一一只是的錯處,只能在知白這里發一通脾氣而已。通知︰請互相轉告址為。他也抓不住蓬萊縣令唯一新地第三天頭上,真明子派弟子來請敬安帝,去海邊觀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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