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後宮兩件大事同時發生,把大家都忙得不亦樂乎。
後宮自是不必說了,太後听聞繡婕妤有孕,歡喜得不知怎麼樣才好,親自將方御醫傳去問話,恨不得方御醫馬上就告訴她文繡肚子里懷的是個男胎,問得方御醫一頭是汗,好容易才定下了十日後再來診脈,倉皇告退。
不過很可惜,繡婕妤有孕,真正歡喜的除了她自己,也就是太後和皇上了。賢妃宮里靜悄悄的,只是派人往留香殿送了些布帛首飾做賀禮;新被貶的文才人就不說了,雖然不敢明目張膽扎個小人來詛咒,卻在屋子里不知道罵了文繡多少句;至于皇後所居的紫辰殿,卻是皇後的母親、新晉的承平侯夫人遞牌子求見了。
齊峻登基之後,趙家被封為承平侯,趙侯爺當然是不再去邊關帶兵了,不過如今鎮守西北的卻是他的心月復將領,也算是將西北牢牢握住了。只可惜趙侯爺沒兒子,這爵位眼見也傳不下去,如今正張羅著想從族里過繼一個兒子來,趙夫人入宮,打的幌子就是為了立嗣之事。
「果真是有孕了?」趙夫人怔怔地坐著,半晌才道,「國師畫的那個什麼——果然這樣有效!那,娘娘為何不去求國師為你也畫一幅?」
趙月紅著眼圈搖頭︰「文繡那賤人說,國師殫精竭慮,也只畫了這一幅。」
趙夫人嗤之以鼻︰「她說什麼你便听信什麼?那繡婕妤分明是有意算計了文才人,找個理由將那靈物烙在自己身上才是。若不然,這東西就算是要烙,也該放在你身上。你生下的便是中宮嫡長子,她生的算個什麼?」看看女兒消瘦蒼白,又不由得心疼起來,「也怪我,打小兒嬌慣著你,倒害得你不曉得這里頭的利害,如今反吃了虧。如今皇上可還來你宮里?」
趙月點頭道︰「皇上初一十五必來,其余日子也總要來兩三次,只是——」只是她一直就沒有動靜,甚至讓宮里尚寢局的嬤嬤算計過行經的日子特意安排,也仍舊是不能有孕。
「既這樣,」趙夫人一錘定音,「去求國師再為你畫一幅!」看女兒面有難色,不由有些著急,「都什麼時候了,切莫端這架子了,得生下嫡子才是最要緊的!」
趙月哇地一聲哭起來︰「若是國師不能再畫怎辦?」
「哪有不能的。」趙夫人根本不信,「有一必然有二,當初在西北那麼大的神通都施展了,畫幅畫兒算什麼?走,我現在就陪你去見國師,求他一求。怎麼說當初在西北他也曾助過你父親,也算有交情在。♀」
趙月听得不對勁兒︰「在西北?母親說的是何事?」
趙夫人驀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支吾半晌終于說了長鯨吸水一事,見女兒驚得臉色更白,連忙問道︰「是怎麼了?」
趙月嗚咽一聲︰「娘,我——」弄了半天,父親在西北立下的軍功居然有知白如此大的功勞,而自己卻在知白移雲之時闖下禍事,如此一來,知白怎麼還會為她畫什麼鹿蜀圖呢?
趙夫人也呆了,萬想不到兜兜轉轉的因果竟結在此處,呆了半天才咬牙道︰「有那東西不過是宜子孫罷了,又不是沒有那東西就不能生!若是不成,就讓她生不下來!如今皇上不還是常到你宮里來?可見皇上也是想要嫡子的,等你生了嫡子,她愛生多少就沒人管了。」
「讓她生不下來?」趙月不由得握緊了手。入宮數年,她也不是不曉世事的小姑娘了,母親說的是什麼她全然明白,「可——到底是皇上的子嗣,再說……要怎麼做才能弄得不留痕跡?」
這話問住了趙夫人。宮里到底不比尋常人家後宅,何況文繡如今只怕是被重重看護,哪里那麼容易下手呢?母女兩個只能面面相覷,坐困愁城……
紫辰殿里趙月跟趙夫人為難的時候,西苑那里正在進行第一場殿試。
二月中,天氣還不怎麼暖和,新進士們听說殿試也要一考三場,頗有些人頭疼。及至進了宮看見西苑里給他們分配的是房子,並不是考場里那等四面透風的考棚,這才松了口氣。雖說都是宮人住的下房,但畢竟有門窗,房里還可放個炭盆,也就沒有那麼難熬了。
齊峻挨間房間看了看,見考生們都在低頭作文,滿意地點了點頭,回頭卻見跟在自己身後的幾名考官正在彼此交換著眼色,便問道︰「什麼事?」
主考姓陸,連忙陪笑道︰「回皇上話,臣听說今次殿試,皇上也要連試三場?只怕這宮中住了這些考生,有些不便呢。」
齊峻不以為意地道︰「西苑通後宮的門已然封了,此處不再算是宮中,並無不便。」看了看天色將黑,考生們第一篇文也該寫完了,便道,「將文章收了,都送到太極殿來,朕要夜批。」
幾名主考都是面面相覷,雖說殿試名義上是皇上主持,但自來也沒有皇上親自批卷的,不過是隨便看幾篇,然後由主考們再排個次序,只有三鼎甲由皇上親自點定。♀不過齊峻自登基以來,已然做了不少破了規矩的事,幾名主考也只得低頭稱是,自去張羅。
參加殿試的考生有二百人,齊峻要想把每個人的文章都仔細看一遍,就是看到天明也不成。他本想草草瀏覽一番,誰知連看了三十幾篇都不錯,其中更有兩三篇著實出色,不由得一拍幾案道︰「好!如此踏實中肯的策論,可見不是那等死讀書的迂腐之徒,這一次恩科開得真是對了!」
知白正趴在一邊的幾案上打瞌睡,被他驚動了,擦了擦嘴角抬起頭來,睡眼朦朧地道︰「陛下說什麼?」
齊峻看他的樣子不由得好笑︰「不是子時剛剛打坐過的,這才過了幾個時辰就睡成這樣?」
知白打著呵欠看了看沙漏︰「四更了,陛下不睡麼?」
齊峻看考卷正看得興奮,哪里睡得著,站起身道︰「不是說要去看文氣?這時候人都睡了,還不快走。」
知白想起今天的正題,頓時睡意也消了。齊峻喚了一乘輕輦來,攜知白坐上,就直往西苑而去,一路上他還在興奮地講著幾篇策論中的精彩之處︰「朕最怕取那些只會讀四書五經的呆子。人讀書是為了明理,不是為了做兩腳書櫥。也不知有多少人,四書五經讀得爛熟,可問起柴米油鹽來卻全然不知,叫他去督河,他不知水利,叫他去司農,他不知農事,叫他去問獄,他不知律令人情,這樣的人,縱然文章寫得再好,又有什麼用處?翰林院里的侍讀侍講,我都不想用這樣的人,自己都學愚了,還指望他能講出什麼來?」
「這幾篇文章,好就好在不但文字華美,而且內容充實。你瞧瞧,這里頭對山東一帶的糧米布帛價錢都所知頗詳,難得這個學子本人是河南人,居然對山東物價都這般知曉,可見是個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鄭明仕,嗯,朕記得此人了。」
知白看不懂文章,但齊峻的話他卻是听得明白的,頓時歡喜道︰「那此人的文氣定然可觀。」
齊峻順手看了看卷子上的房號︰「玄字號第三房。」按說這卷子都是該糊名的,不過齊峻要得急,考官們收了卷子便直接呈到了他面前,並未彌封,故而名字和房號都明晃晃擺在上頭。
兩人說著話,前頭已經到了西苑,看門的內監悄悄打開大門,齊峻攜著知白下了輕輦,步行走了進去。在他眼里看來里頭是一片黑糊糊的,就是不知在知白眼里看起來是個什麼樣子,遂問道︰「可看見文氣了?」
知白卻是皺起了眉頭︰「奇怪……為什麼雖有文氣,卻都不過數尺高低,矮矮僅覆于磚瓦之上——那日看見的幾道沖天焰氣怎麼不見?」
齊峻一怔︰「沒有?或許,或許只是文才好,文章有些不切實際,不曾被錄取?」
知白搖了搖頭︰「文氣卻非文辭一項,不過,也許文章不合考官眼緣,未曾錄取也是有的。只是這西苑里的文氣,總覺得還不如春闈那幾夜看見的濃厚燦爛……」
齊峻擰起眉頭沉吟片刻,斷然道︰「先去玄字號看看。」
園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一行人細碎的腳步聲,片刻就走到了玄字號房門口。知白站在那里,瞠目結舌,齊峻看他臉色就覺不對,沉聲道︰「看見了什麼?」
知白喃喃道︰「熒熒如燈,其色昏黃,還有團團黑氣籠罩——陛下真的覺得,他的文章文字華美內容充實?」
齊峻臉色已經能刮下一層霜來,沉聲道︰「還有天字十八號房,地字九號房,黃字三十六號房……」這幾個都是他覺得文章寫得特別出色的,特地將房號和名字都一一記在了心里。
知白跟著他在黑糊糊的西苑里東一腳西一腳走了半夜,只是搖頭。這幾人中,頂好的也不過文氣數尺剛剛沖過房瓦,糟糕的便如鄭明仕一般昏昏如燈焰。他雖不通文章,可若是這樣人都能被人贊一聲錦繡文章,那春闈之時他所見文氣沖天的幾位,又該怎樣?
齊峻臉色黑如鍋底,突然冷笑了一聲︰「好,好得很!明日,朕要再試!」
本來第二日考生們還在西苑作文,但一早齊峻就著人來下旨,令考生們都去太極殿面試。一群人在大殿中每人一席坐定,齊峻便行了進來,開口便道︰「鄭明仕是哪個?」
立刻前排便有個考生起身應答,齊峻上下撩了一眼,見他生得倒也一副好皮相,只是目光有些渾濁,便開口道︰「朕觀你昨日試卷寫得著實不錯,只是你身為河南考生,何以對山東物價如此熟稔?」
鄭明仕連忙道︰「回陛下話,晚生曾跟隨父親去山東游學兩年,故而熟悉。」
「哦,那你說說開,你河南物價幾許?」齊峻漫不經心地道,「谷一石多少銀錢,糙米是多少,精米又是多少?高粱、大豆、棉花,這些又是什麼價錢?」
鄭明仕頓時卡了殼,支支吾吾答了幾項,那頭上就冒了汗珠子。齊峻冷笑道︰「你對游學之地物價尚且熟稔,何以對所居之地反而一概不知?也罷,朕出一副對子你來對!」他一伸手自馮恩手中拿過一柄扇子,展開來輕輕一扇,扇子上一條青龍躍然而出,「扇畫青龍,如何行風不行雨?」
自來雲從龍,龍乃行風雨之靈物,只是扇子上畫的青龍,自然只能扇風不能下雨,這上聯出得相當巧妙。
殿中眾人目光就都投向了鄭明仕,只見鄭明仕那腦門上的汗珠子冒得更急了,一張小白臉又青又紅,簡直已經沒法看了。齊峻臉色越來越冷,目光掃過殿中諸人,冷冷道︰「有誰能對得上來?」
一片寂靜,一眾考生竟都低下了頭。齊峻霍然而起,厲聲道︰「來人!」
十幾名侍衛如狼似虎地撲進殿中來,將幾名考官全部壓得跪倒在地,齊峻目光鋒利如刀地逼著他們︰「這就是你們為朝廷選的人才?」將手一指鄭明仕,又迅速報出幾個考生的名字,「這幾個統統給朕抓起來,與各房考官一起交刑部審問,究竟朕所出的考題,是被誰泄漏了出去!春闈取士,他們又是如何取的!這一榜春闈所錄取考生,統統作廢!」
殿試試出了一批假貨,簡直轟動了京城。這邊剛剛貼出皇榜作廢春闈所錄取考生,那邊刑部門口就有人來鳴冤了。負責此案的是原兵部侍郎孟揚,是齊峻親自點名到刑部來坐鎮的,自然不敢怠慢,仔細查問過一番就將人帶到了齊峻面前。
「你說鄭明仕等人的文章皆是你們幾個做的?」齊峻審視著面前這三個舉子,三人年紀不一,穿著俱是十分簡樸,听口音都是山東人。
「是。」為首一個年紀最輕,「草民蘇銳,去年八月與好友二人在山東府參加秋闈,草民等不敢自比屈宋班馬,可也自覺有幾分才學,孰知取榜之時卻有二人落第,僅草民一人低低掛了末尾,而那中榜之人,卻大有無才無德之輩,只是向主考官送了銀子,才得取中。草民三人同來京城,本想借殿試之機向皇上稟明此事,誰知在客棧中住了些日子,便有人以求教為借口,來讓草民等人作文,其題目還皆相同,草民等便猜測乃是考題泄漏。果然草民進場之後,所考題目皆是有人來求教過的,而草民又未取中。這鄭明仕卻是在放榜之後拿了題目來求教,草民那時便想,莫非這是殿試之題目?便故意在其中寫了山東之物價,且在文中第二段第二行末字嵌了蘇字,第三段第三行末字嵌了銳字,正是草民的名姓。草民二位好友雖未下場,卻也被人‘求教’過春闈的文章,皇上若有疑慮,草民三人可當場默寫下來。」
他一邊說,齊峻一邊看鄭明仕的卷子,果然嵌有「蘇銳」二字,已然信了八分了,便道︰「既然如此,朕有一聯在此,你可能對?扇畫青龍,如何行風不行雨?」
蘇銳低頭略一沉吟,便抬頭道︰「草民大膽一對,鞋繡彩鳳,終究飛地難飛天。」
「好!」齊峻拍案而起,「如此看來,不但是京城春闈有假,山東秋闈亦有假,朕倒要看看,是誰要給朕的恩科暗地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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